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实验室里,那时我刚从前单位跳槽,转而就职于一家生物研究所。男人原本的身高应该是在一米八五左右,但在我见到他时,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异,变作了怪物的身躯,黑色的肢体尖锐而锋利,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那是为了彻底地战斗与杀戮而生的外壳。然而男人却从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战斗**,他像个降临于尘世的受难者,如同天生的本能——为拯救世人而诞生。我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有这样的直觉。一半是人类,一半是怪物的存在静静沉睡着,漂浮在淡绿色的培养液里。我不知道捕获到这个男人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前辈不在,主管找他有点事情,大概要商量很久。望着漂浮在培养液里的身躯,我竟不由自主地像个狂热的信徒被他所吸引,手掌贴上器皿的外壁,冰冷的触感传达了过来。就在当下——在这种仿佛获得天启般的时刻,我在意识世界里听见了那个声音。
“你是新来的研究员吗?”
“谁在说话?”我环顾四周,除了培养液里的男人,再无其他。
“我就在你的面前啊。”
我惊诧万分地盯着他。
“你原来有意识?”
“当然有。”
于是通过这种交流方式,我知道了男人的名字:剑崎一真。
我盯着怪物的躯体,问他:“你难道不可以打破这个培养皿吗?你有着这样的力量吧?”
“可以,但我不能这么做。”
剑崎的回答让我更加诧异,为什么?
“为了能救那个孩子,这是我和他们的交易。”剑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就褪去了年轻时代的激情与不成熟,但仍然保留着一种单纯的赤诚。
这家生物研究所由某家跨国大型公司出资建造,旨在研究科研前沿的生物与医学技术。换句话说,这里掌握着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医疗资源,难道是因为那个孩子患上了某种不治之症才会让剑崎做出这样的决定吗?通过这个猜想,我忽然意识到既定存在的事实:男人即使身躯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内里依旧保有一颗光辉的人类之心。我不能将眼前的男人称为怪物,他仍然是人类,一个毋庸置疑的人类。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实验室的前辈回来了。我有些遗憾不能再和剑崎聊下去了。
“你刚才把脑袋贴在培养皿上干啥?”前辈问道。
“没干什么,只是想近距离看看他。”
听到我这么回答,前辈嗤笑一声:“你果然也很好奇这个实验体对吧?”
“我们要在做什么实验?”我有些好奇。
“对实验体的细胞研究。”
“?”
“你就不好奇实验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吗?”
“……我当然想知道。”
前辈刻意压低声音,告诉我:“你知道吗?他不曾衰老,他是不死的,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想要从他身上获得永恒的生命之谜。想想看吧,在获得永远的生命之后,人类就可以有更加漫长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那难道不是更加美好的未来吗……他被挖出心脏,胸口流出的也是绿色的血,他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懂了吗?他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我不知道前辈究竟看穿到哪一步,我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像是在警告我,我想反驳他,但是我不敢。
晚上,我主动申请一个人在实验室值班,我想和剑崎多聊些别的。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
“你为什么向我道歉?”剑崎的声音听上去多了几分疑惑。
“在前辈和我说‘他和我们不是一个物种’的时候,我应该反驳他的。”
“他说的也确实是事实。”他笑了笑。
我注意到,剑崎的躯体变异又加重了几分。
“和我聊聊你的人生吧,剑崎,我想要知道你的故事。”我说。
“好啊,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在来到这里前度过了怎样的生活。”
那可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我从剑崎那里知晓了地球表象背后人类真正的进化历史,剑崎笑话我:怎么样?是对真相绝望了吗?我回答:没有,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这件事感到绝望。我反问他,所以你没和那个人告白吗?剑崎的声音顿了一下,我知道他心虚了。有什么话还是再直接一点说出来比较好吧,我说。剑崎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和修车店的老爹说一模一样的话啊。下次需要我帮你买一本真崎老师最新的摄影集吗?我问他。你总会有办法看见的吧?
剑崎没回答。
我懂,这就是不敢面对的具体表现。
总的来说,剑崎一真是个年轻的、怀揣着某种不切实际的理想的、很好的年轻人,让我想起了家里刚出生的孩子。但我同样也认为,名为剑崎一真的男人身上同样有种无法言说的神性,在他做出某些抉择时,这种特性会表现得格外明显。可神并不存在,诸神从一开始就是从人类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诞生的,如果真的有能够拯救芸芸众生的“神”,那他一定是个人类。
那天晚上我最后对剑崎说:“别再畏惧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啦,你稍微任性一些,没人会责怪你,他们会包容你。”
虽然我想就着研究所在剑崎身上所做的实验再多说几句,但时至今日,那些恶心的实验反而难以再说出口,因为那代表了人类最不堪的劣根性。人类一方面可以崇高无比,另一方面又可以恶毒至极。他们压根就没把剑崎当人看。如同人类瓜分耶稣的血肉,洗去自己身上的原罪。看到白手套上沾染的绿血,我头晕目眩,被恶心得几顿饭都没吃好。即使手已经被洗干净了,坐在食堂里,看着周围一边吃饭一边侃侃而谈的同僚,我还是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几个医生经过我身旁时,我听见他们谈起了最新的治疗方案,但我没听清楚。
(他们吃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祝福,就掰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
(因为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
科学本应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可一旦陷入为**的狂热境地,就会变成一片虚妄。我心烦意乱,在参与实验三个月后,在某个值班的夜晚,我问剑崎,他说的那家咖啡厅在日本的什么位置。你打算干什么?剑崎反问。
“……去他妈的,老子要休假,劳动就是狗屎。”
剑崎笑得很开心,似乎是被我的话逗笑了,然后他告诉了我那家叫作蓝花楹的咖啡厅具体位置。
路上花了几天功夫,我在日本当地租了间公寓,之前已经跟老板提前预支了假期。我打算见见剑崎所讲的故事里的另一位Joker,名字是相川始的男子。
那家伙经常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偶尔也会笑,我们争论过一些无所谓的事情,不过那都不是重点,想想看吧,那是何等的奇迹。一个非人类的存在因为机缘巧合,拥有了灵魂,拥有了人性,他懂得了爱,并寻求去爱,以及被爱,他拥有了一颗能够感知到生命奇迹的人类之心。我之前说过,我不认为剑崎是怪物,是非人类,原因就在于他纵使遭遇了再多背叛,感受到了再多的痛苦,也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爱着那个人,为了那个人此时还在生活着的世界,便与命运战斗。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予出去,手中空空地踏上了永无止境的旅途,但有人仍然在等待着漂泊的太阳回家。
痛苦吗?痛苦就对了,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快乐是什么,知道自己仍旧在活着。
人类做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追求永恒的生命,因为人类早就握有了永恒。
经常光顾蓝花楹的这段时间,我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有些古怪的客人,观察着相川始的一举一动,观察着这个成为了人类的怪物,我其实有考虑过要不要录点什么带回去给剑崎看,但后来一想那么干太像变态了,最终还是作罢。
等到我预支的假期结束,回到工作岗位,便发现他们搞了点新东西出来,但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怎么了,从细胞克隆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成功个屁。”一个同事说。“那孩子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从DNA判断,根本就是人类。”
我瞬间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谁的克隆体?
“还能是谁的,当然是那个最特殊的实验体。”同事回答。
我加速处理掉了手头的事情,向同事打听了克隆体的存放地点。那个房间冷得出奇,应该是为了抑制克隆体的生命反应。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这就是剑崎一真的克隆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憎恶席卷了我的内心,他们硬生生地从一个人类的身体里剥离出了那段白纸般的过往,剥离掉了他自十一岁之后吞下的所有快乐、痛苦、日常生活的小小烦恼以及那份——还剩什么呢?只有根植于灵魂的愤怒与爱。现在他们竟恬不知耻地想要否定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我唤醒了十一岁的剑崎一真,没人在乎这个举动,但他只是看着我,那双更加年幼的眼瞳里透露出了一种人类文明历史难以企及的古老,剑崎一真的本体暂时沉睡着,我听不见他那来自于意识的声音了。
几天后,主管让我处理掉这个失败的克隆体,我没照做——没人在乎这个失败的克隆体的最终下落。
我不得不用些特殊手段。
我再一次来到蓝花楹门口已经是即将入夏的时分,我把十一岁的剑崎一真放在了这里,漂泊的太阳总该回到故土、回到爱人身边休息了。我看得见那具幼小身躯里的灵魂。
直到那个夏天结束,剑崎的灵魂才回归到漂浮在培养液中的本体里,我又重新听见了他的声音。
“哗啦——!”我用特制的工具打碎了那玩意。
剑崎原本半变异化的身躯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变回了人类的模样,他像个赤诚的人重新接触到尘世的一切。
“唔诶?!你这么不要紧吗?!”
这家伙,到这种时候也在先担心别人吗?
我只是笑笑:“早就想这么干了,喏,先穿上衣服比较好吧?你现在可还光着呢。”
这是我第一次能好好正视着剑崎的面孔,也是最后一次。
“快点走吧,我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情的——包括那个你想要救下来的孩子。我也不打算再在这干下去了。”
穿好衣服的剑崎沉默地看着我,我想他应该什么都没看出来,毕竟是剑崎自己说的他总是被骗。
“那我就这么不告而别地离开了。”他说道。
凭借Joker的身体素质,离开这里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关于剑崎一开始想要救下来的那个孩子,确实如我所想,患上了重病。但那群人后来什么都没说——正是这种行为彻底让我的憎恶达到了顶点。剑崎在五年前被关入实验室,被当成了实验体,那时我还没有来到这家生物研究所。
“你说的那个孩子,怎么可能救下来嘛。五年前——入院当天就死了。”
全文完
写于2024.9.2
对上一章的故事补充。
视角为路人第一人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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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们对他怀有一种可以捧在手中的尘世的虔敬,以及不抱幻想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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