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秋对于橙秋苑的布置到底是费了不少心思。
青翠欲滴的竹节搭起古朴别致的居舍,舍前落一清冽透澈的莲池。池中香气馥郁,远在山脚就依稀可闻。池上松木引桥,蜿蜒曲折,一路从偏门纵伸入池心石亭。亭内时有白烟袅袅,伴以山中水雾氤氲,恰似九天仙境。
行至屋后,则是苏沐秋心心念念的一整片向阳花海。
眼见着近来晴日无多,稠雨连绵,这些喝饱了水的向阳花一个个蔫头耷脑的,沉甸甸的脑袋几乎要把它脆弱的茎干压折。
所幸,空旷无人的橙秋苑终于在闲置几个月后迎来了造访它的第一批客人。
可来人却不是喻文州。
而是叶修。
“土地。”
不详的预感在没日没夜的无果寻觅中逐渐强烈,烦躁的叶修早就失去了耐性,连带着语气也有几分不快。甩手将却邪一枪砸进地面,无形的劲气霸道地纵横延伸,直骇得方圆几百里的山神土地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
掌管珞珈山一带的山神和土地是最先赶到的。
叶修那与生俱来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仪与气魄,吓得他们这些散仙头不敢抬,大气更不敢喘。一个个哆哆嗦嗦如同筛糠似的跪成一排,为首的战战兢兢地询问道:“上、上神有何吩咐?”
“苏沐秋可曾有来过这里?”
“贪狼星君?有的有的,自逐鹿一战之后星君便一直安居在此休养,只在诛杀穷奇和禹帝治水之时出去过一段时日。”土地公事无巨细地回答着叶修的问话,生怕把哪一件事遗漏了再惹怒了他。
“那他人呢?”
“殁……殁了。”
“殁了?”惊疑的尾音骤然凛厉非常,把底下跪着的人都吓成了苦瓜脸,皱巴巴地挤做一团。
“上神息怒!”脸快贴到地上的土地心里叫苦不迭的哀嚎着,心说人真不是我杀的,您老消气啊。
听见动静的苏沐橙顽皮地从千机伞里跑了出来,躲到叶修身后只冒出一个小脑袋,看着面前一地的“苦瓜”,好心提醒道:“叶修,冷静点,你吓到他们啦。”
肚子里积攒的邪火或多或少因为苏沐橙现身的缘故消了些许,叶修深吸了一口气,难掩疲惫地捏了捏自己快要打结的眉心,示意人继续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修?
先前大闹九天的钟山龙祖?!
那可是洪荒之初就存在的上古之神啊。
大惊失色的土地同身边的同僚面面相觑,这才知晓面前的人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连忙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那天星君依照往常一样照料着珞珈山一带的福泽布润,还同小公子说笑了一阵。未料想雨下着下着人就消失不见了。”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上神若不信也可以问他们。”
“是啊上神,土地说的千真万确,星君消失后,禄存星君还有七星的其他几位星君就都来了。”
“小公子?!”
几个山神争先恐后地回答着,叶修听罢脸色反倒愈加难看。却邪被他无意识攥得咯吱咯吱的。好你个苏沐秋,哥不在你连孩子都有了?!
“啊……是星君在山外捡来的凡人孩子。”
“噗嗤——”苏沐橙没忍住笑出声来。
“啧,去去要笑一边笑去。”叶修挥手赶走在一旁忍笑忍得很辛苦的苏沐橙,掩饰性地干咳了两声,“那什么……孩子呢?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跟着苏沐秋一起没了吧?”
“小公子名唤喻文州,被廉贞星君带去了苍山。好像,是要去完成星君的遗愿接管天枢宫。”一旁的山神插言道。
“哦?”
叶修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喻文州。
虽然名字没听说过,但既然连继承人都安排好了,沐秋定然早就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好端端的,即便逐鹿之战和治水耗费了他太多的真气,这两件事隔了这么久也该恢复了大半才是。又怎会涉及生死?
叶修想不通,便伫立在原地自顾自地沉思。
没有上神发话,下面的这些山神土地当然不敢走,只好继续跪着等候指示。怎料上神身边被橙色光点簇拥并无实体的姑娘冲他们大方地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们快走吧,叶修一个人在想事的时候是不会理你们的。”
他们这群人大多数都是常年驻守在九州的小仙,自然无缘认识苏沐橙这等神女。见漂亮的姑娘发了话,又没有听到上神出声反对,彼此对视了一眼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等等,”叶修叫住了镇守珞珈山的山神与土地,“负责此地四时节气的是谁?把雨泽布润都歇了吧。”
“是、是。上神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你们什么事儿了。走吧。”
获得释放的两人撒欢一样跑了出去。
恐怖如斯还不自知的叶修耸了耸肩,抬头朝层叠的厚重积云随手一挥,原本还昏沉黯淡的穹宇霎时间云销雨霁,一碧万顷。高照的艳阳将颜色鲜亮的向阳花映得灿烂,暖光穿过摇摇欲坠的雨珠透射出五彩斑斓的碎斑。
叶修索性对着这片赏心悦目的花海深深吹了一口气,鼓动的徐风便将花苞上多余的水珠悉数掸了去。花枝随风摇曳发出窸窣细微的响声,与檐角左右晃动的占风铎一齐鸣奏。满心欢喜的苏沐橙看得心痒难耐,禁不住撩起裙摆,抓着千机伞跑进花海之中同彩蝶一起翩翩起舞。
漫天零落的花瓣飘摇成雨,点缀在舞姿曼妙的苏沐橙周身。醉心其中的九天神女像是忘却了一切,畅快地跳着笑着。绘制向阳花的千机伞受她影响骤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橙色光辉。被光芒照拂到的每一朵鲜花都生机勃勃的,每一棵小草都绿意盎然,甚至每一寸荒废的土壤都如同苏醒一般透出浓厚的春意。
一时恍惚的叶修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放松了身体倚到栏杆边上会心一笑,忽而又像是于心不忍般微垂下眼帘,喃喃道:
“沐秋,你看沐橙笑得多开心啊。”
那年你信誓旦旦同我描绘的生活,大抵就是如此了……对吧?
疏星凉月,睹物思人。
这房间里陈列的苏沐秋用过的旧物都无人动过,连梨木桌上镇纸压角的画都是还未有收尾的半成品。叶修从门口一一触摸过去,倒真像是还有个苏沐秋陪在他身边似的。
沐秋进门之后会习惯性的先倒上一杯茶。爱出门疯玩的他一回来便总嚷嚷着口渴。
而后顺势沐秋便会坐到进门的这张圆凳上,这时他的门一定没有关,他总要喝着茶水再看看院子里的那些花儿。
叶修依着记忆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喝茶。敞开的大门外是还在花海里贪玩的苏沐橙,她明白此时的叶修一定不想有人打扰,善解人意地又跑到屋前的莲池里玩水。池中的锦鲤都被她下午用千机伞折腾怕了,现在一见她提着伞过来赶紧逃窜到浮萍下头去。
花海无人,叶修闲来无事便只好乖乖地瞧着那些花。
说来也是奇怪,无日之处的那些向阳花都跟通了灵性似的,在苏沐秋手上的时候活得好好的,他一经手就要死要活。后来苏沐秋离世回天,它们就纷纷跟着“殉情”,竟是一株都没剩下。
后来叶修好气又好笑地同苏沐秋说起此事,捧腹大笑的苏沐秋还笑话他是个连花都能克死的笨蛋。
『阿修,你说你连花都照顾不好,以后我出门还怎么放心留你照顾自己啊?』
笑出眼泪的苏沐秋忽然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般挂心他的话来。
这教他怎能不心动?要如何不喜欢?
心头酸涩的叶修迫使自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起了身绕过梨木桌走进内室,坐到松软的卧榻上躺了下来。
像是已经接受了苏沐秋消失在三界的事实,叶修弹指点亮床边的蜡烛,平静地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烛光熹微,从门口吹来的夜风摇晃着烛影,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苏沐橙已经睡着了,今天的她玩得甚是开心。舍不得回到伞中的小姑娘正抱着千机伞做着香甜的美梦,魂魄光火漂浮在半空,被好奇的萤火虫们簇拥着窃窃私语。
正要熄灯的叶修蓦地想起一件蹊跷事。这事在他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已有了苗头,一些难以忽视的违和感。
叶修猛地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翻找,可不论他怎么折腾,他都没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任何一样与他有关的东西。
怎么会呢?
他与沐秋可是对着钟山万民立过誓成过亲的夫夫,沐秋就算有难言之隐不得以要沉眠他,也不可能不想他。
叶修忽然僵在原地。
他想起叶秋的话来——
叶秋说,神应博爱,众生平等,若神的爱只单单倾注在一人身上,就会招致毁灭。
叶秋说,他当初极力劝阻,就因为天命难违。
叶秋他……早就知道了沐秋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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