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调和化阴阳两界，万物生灵分魂魄三七。寿终寂灭之际，魂魄离散为二。阳魂灵气皆归于天，上至九天仙城。阴魄形骸尽归于地，下落阴间冥府。

凡人有凡人的规矩，到了冥界也是一样。冥府既有亡域死境之称，自是亡鬼通行生人止步。何况还有个叶秋坐镇，叶修想硬闯也难。

趁着沐橙熟睡，叶修悄悄将却邪放在一旁镇守自己的身体。离位的元神随即深入酆都下黄泉。

巧逢时近中元节，鬼门关口的戒备不似往日森严。游魂状态的叶修不声不响地混迹在一群刚被抓回来的孤魂野鬼之间，跟随押解的阴差向冥界前行。

一入鬼门四周便堕入一片晦暗无光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队伍行进全凭阴差提灯借道在前，其他鬼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

旁人看不见的四外风光在叶修眼中即是一目了然。一双流金淬火的龙目在漆夜中乍亮，但见周遭荒山野岭阴森吊诡，土地皲裂白骨露野。叶修绕过散落在行路中央的骷髅残骸，心不在焉地折了一朵有花无叶的彼岸花于手中把玩。

作为烛九阴的另外一个化身，叶秋常年在幽冥界衔烛为光，有他在时光明会照亮冥府的每一处角落，断不会像现在这般坠入极夜。

像是笃定了叶秋不在，叶修干脆把地府当成自家后花园走走停停。

寻常阴差多由地位最底的精怪任职，灵智混沌未有开化，只能老实地履行着勾魂的职责，对于叶修这样散漫掉队的家伙自然束手无策。

信步又行十余里，缘路尽头现一水。广不数尺，流而西南，名曰忘川。远观即视，其水皆血，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秽不可近。

河上有桥为奈何，桥险窄光滑，有日游神、夜游神日夜巡回把守。这桥有三层，善人过上层，善恶兼半者过中间，恶人过下层，过时多被拦往桥下污浊的波涛中，遭铜蛇铁狗狂咬。

叶修也好奇自己能上哪层桥，兴致勃勃地等着鬼差发配。怎料鬼差就跟没瞧见他人似的，全然无视之转身走了。

无趣。

方才的精怪阴差也好，巡逻的游神也罢，修为太低的都看不见叶修的真身。

叶修索然无味地从善桥下来，见路边的土方台上站着一个面容丑陋瘦骨嶙峋的老婆婆，也没在意，刚要加快脚步，就被老妪伸手拦了去路。

孟婆端着碗冒泡的黑色液体就往叶修面前凑，桀笑道：“前尘往事，南柯一梦。这位小哥，不来碗汤吗？喝了就能轻松上路啦。”

“用不着一碗。凭这汤的卖相，一口就够上路了。”

叶修淡笑着看向孟婆，后者立时僵在原地。

“老婆子不知阎君驾到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摔了碗的孟婆颤颤巍巍地跪到地上，惨白的脸色像是极为畏惧叶秋。

孟婆的话反倒给叶修提了醒。旁人眼拙鲜少能分得清他兄弟二人，既然叶秋不在，他叶修何不给冥府做一回主？

“无妨。这黑灯瞎火的……”叶修顿了话音，想起平日里叶秋淡漠疏离生人勿近的姿态，清了清嗓子微抬下颌冷道：“本君匆忙赶回还没见到冥烛，叫黑白无常他们两个过来与本君同去。”

孟婆下意识疑惑道：“七爷和八爷不是都跟您去了九天吗？”

原来叶秋带着芝麻团子去了九天？

心下辗转的叶修随口应付道：“他们先回来了。”

“可老婆子并未瞧见他们——”

“那是你老眼昏花。”叶修不悦地暼了一眼孟婆，锐厉的龙目顿时令她噤了声。

“也罢，你与本君同去。”

孟婆不敢有违，连声应下便提着一盏青灯到前面引路。

孟婆口中的“七爷”和“八爷”乃是黑白无常在冥府的尊称。白无常谢必安，为人八面玲珑笑容满面，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其头上官帽写有“一见生财”四字，予见者财运。黑无常范无救，面容凶悍，身宽体胖，个小面黑，官帽上写有“天下太平”四字，对违抗法令身负罪过者一概无赦。

叶秋素来上九天都会带着他二人。但无奈他二人修为不高，每出了阴界都要变成小孩子的样子。一黑一白，常被苏沐秋笑称是一对“芝麻团子”。从没来过冥府的叶修虽无缘与他二人谋面，倒也常听苏沐秋说起。

小径几番曲折，未出几步便豁然开朗。一幢富丽堂皇的宫殿闯入眼帘，匾额上有“十殿阎罗”四个漆金大字。刚进院中，一根两丈有余的白蜡明晃晃地插进地里，正是能映亮整个冥界的那只。

孟婆终于察觉出了端倪，将叶修带进院子便再未有出声，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静候。

叶修不是叶秋，当然点不亮这东西。正琢磨着怎么把眼前这个老太婆赶回去，眼前的白蜡却自己亮了起来。

只见数以万计的冥蝶呼呼啦啦地朝烛芯上骤现的玄色火焰扑去，前仆后继涌动如潮。通明的烈焰霎时间蹿起，焰火高而炽热，明亮如旭日东升。

“你来做什么？”

明黄的暖光打在叶秋苍白惨淡的容颜上，惊讶的神情总算是让他多了几分人气。只可惜这光并没能渡进他清冷冰寒的眼底，连说出来的话都还是干巴巴的。

“找你啊。”叶修回答地直截了当，一脸坦然，“顺便看看你这幽冥地界比起我的无日之处如何。”

“哦？那结果如何？”

叶修故作深沉地默了片刻，突发感慨道：“幸亏哥没来。”

“……”就知道这个一向肆意妄为的混蛋兄长没那么好心。

“这家伙由我看着。小黑小白还有婆婆你们都先下去吧。”叶秋伸手挥退左右，徘徊在原地的黑白无常似乎还有些不大情愿，像是很不放心自家主子跟叶修单独在一起。

瞧出意思的叶修一乐，不怒自威道：“既然知道了我是谁，就乖乖地听他的话。别说哥不把你们放在眼里，就是整个冥界，惹得哥生气了也照样要遭殃，他在也没用。一个九天还不够给你们当前车之鉴吗？”

叶秋拧着眉倒没有反驳，只是再一次出言将两人劝走了。

“找我有事？”叶秋问得直接，也少了同九天例行的寒暄客套。

“苏沐秋在哪儿？”

“这句话你已经问过我了。”

“我问的是他的龙骸。”

叶秋明显眸光一闪，避重就轻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来问我？”

“龙骸不比其他。你既然知道沐秋会死，我们龙族的东西当然不能留给旁人玷污。如果你一定要个理由，那大概就是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叶秋这一点了吧。”

尽管叶秋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叶修却清楚得很，他的弟弟其实特别心软，人也特别好收买。

夸就完事儿了。

叶秋确实被这个答案取悦了。轻哼了一声以表不屑，他负手绕过叶修走进正殿，朗声道：“龙骸藏在冥府你就不必费心了。小时候玩了那么多年的捉迷藏你也该清楚，我要藏的东西你绝对找不到。”

“看在苏沐秋死了你这么伤心费神的份儿上，我也给你指个方向好了。如果你真的想把苏沐秋飞散的魂魄凑齐，你就该去找找苏沐秋收养的那个孩子。”

豫州以荆山为南界，居九州之中。上盖厥土，下覆坟垆。有伊、洛、瀍、涧四水终汇于黄河。气候适宜，百姓以产棉麻为生。

身在豫州跋山涉水继续南下的喻文州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不等他去找叶修交托苏沐秋的遗物，叶修他人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在一个艳阳天的下午。

玄衣执枪的龙祖悬浮于半空，面容冷峻带着点唯我独尊的孤傲，眸光锐厉而不乏审度之意，直接拦在了他下山的去路上。

“你就是喻文州？”看来也不过如此。

喻文州在橙秋院耳濡目染了十几年，当然认得出叶修，也听出了叶修的言外之意，从善如流地笑应道：“上神所言极是。文州本就是一介凡人，比不得万龙之祖叱咤风云受人思慕。今日一见，也教文州理解了何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两人本是没有过节的。

不过一个为苏沐秋收养孩童之事耿耿于怀，一个为对方先前戏耍黄少天一事记恨在心。

以至于刚一见面便火药味十足。

“我今日来，原是想见识一下，喻文州究竟是个怎样特别的人。”叶修悠悠然落到地面，敛了周身咄咄逼人的气势继而欣赏道：“看来有些人，眼见也不一定为真。”

喻文州笑了笑 ：“既然见到了上神，这东西便托付给您。是临走前他交给我的。”

走上前的喻文州慎重地从怀中取出那枚佛手玉铎，递给了叶修。

至于那个“他”，两人自是无需多言。

然而叶修只是接过来粗略地瞧了两眼，又放回了喻文州手上。

“上神这是……？”

喻文州一怔，晶莹剔透的玉铎放在手上像个烫手山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人都走了，还留个东西给我当念想岂非残忍？”叶修别开眼，像是心有抵触，淡淡道：“拿着吧。这东西，本就是留给你的。”

“七星大摆诛仙阵的事我听说了。如今见到这样的你，我便懂了叶秋要我来的缘由。”

“为救黄少天，沐秋将穷奇的一半魂魄注在了你身上。又为救你，沐秋用了自己的魂魄下了这两道封印。沐秋不是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他那么温柔，也就只会对自己残忍罢了。”

“他早就料到我会找去橙秋苑，也会顺势知道你的存在，见到你不过是迟早的事。沐秋清楚我断不会辜负他的苦心。这玉铎不过就是个信物，提醒我他日你有什么性命攸关的危难，我叶修都要鼎力相助。”

“什么好事都让他做了，当然免不了要丢了性命。”叶修气哼哼的，“这世间哪儿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喻文州听罢没有说话。

能得到叶修这样的上神相助自然极好，只是叶修望向玉铎时眼内一闪而过的脆弱，被喻文州瞧了个分明。

那个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钟山烛龙，这个一心想要复活苏沐秋的叶修，怎么可能不想快点见到他呢？

“想什么呢盯得眼睛都直了。等着把土地盯开花啊？”叶修嘴贫的老毛病又犯了，眼见着跟喻文州熟络了便忍不住调侃他。

“如若这样，你便还要再等上百年才能——”

叶修嫌弃地打断他道：“哎！别说这种蠢话。哥刚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很不错很好，怎么眨眼就开始想不开。一千年哥睡都睡过去了，还差这一百年吗？凡人一生短暂的很，以前哥也守过沐秋在凡间的那七十年。看着他生老病死，头发雪白……要不是哥知道他是应龙，早不跟他玩了！年纪大了哪儿遭得住这个。”

喻文州被叶修逗笑了，弯了眉眼揶揄道：“那现在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还成，忍忍就过去了。所以啊喻文州，你是哥牺牲了一百年保下的人，也是沐秋拼了性命也要护下的人。你得答应哥，这几十年你要比任何人过得都好”

喻文州忽然鼻中一阵酸涩。

他甚至有了悔意，想收回方才他所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话。

苏沐秋所言的叶修再真实不过。

那的确是风华无双的叶修。

苏沐秋眼中无可替代的，为了对方可以委曲求全的叶修。

他再不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他不忍让这样充满人情味的神再受什么委屈。

喻文州于是莞尔，如同立下誓言般对着钟山的主人认真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