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谦立在苍山的废墟之上，望着一夜间被夷为平地的冀州城久久没能说话。

秋日风寒，霞光漏过云隙静静地洒满大地，也照亮了他背后上百座仓促堆砌的尸棺坟冢。

冀州位处极寒之地，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百姓多半都集中在冀州城内。

苍山一战，前一刻还在嬉闹欢笑庆祝七夕的活生生的人，后一瞬就成了亡魂野尸。业火肆虐焚噬过后，更是连半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风声呜咽，有脚步声忽从远及近，那人听出了风的悲切与难过，从背后轻手轻脚地抱住了方士谦隐隐颤抖的身体，将额头抵在他宽厚的脊背上，柔声问道：

“我的红绳断了。你不打算再送一个给我吗？”

方士谦在如是温暖的怀抱中逐渐平静，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声音低哑而幽沉：“破军说过的。我们身上，还有很多很多。”

“都会好起来的。”王杰希缓缓闭上了眼睛，语气平静地近乎在陈述事实，“你还有我。我跑不掉。”

方士谦低低地笑了。

那双结霜飞雪的浅青色眸子终是镀上了一层温和柔软的春意。

他轻握上王杰希环拥自己的手，旋了身调整姿势，垂头轻轻将唇瓣覆了上去。

碧绿与苍青的光辉分别自拥吻的二人身上同时迸发，光尘如流萤交织纠缠。和风捎带着蓬勃的生机与希望，绕过密集拥挤的陵园，掠过空旷破败的荒野，一路向着更北的远方。

仙法照拂之处，繁花盛放如万海潮汐，翻涌而去。死寂荒芜的土地转瞬绿草成茵，五色花瓣凌舞飞旋，洋洋洒洒地做了一场烂漫缠绵的花雨。

好半晌，方士谦才恋恋不舍地放开王杰希，曲了手指抹去他唇上的晶莹，轻声道了句“谢谢”。

王杰希浅笑着摇摇头。

“对了，先前你说起青丘之事我还未有察觉，昨日一战，我忽然有几分疑惑。凡事两面，生死相依。有善便有恶，有爱就有恨。怨气浊息，天地自生，流于狭缝，污浊阴晦。可日月轮转，也不见哪个浊息自己就有了意识，有了爱恨情仇。四凶虽为浊息所化，可到底有三魂七魄为其构筑元神，提供七情六欲，先有灵体再有肉身。那构筑三破的灵体又从何而来？天地间，总不会凭空生出三魂七魄来孕育这么一个邪魔吧？”

“你是说，三破极有可能不是三破，而是某个早已存在多年的……”王杰希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沉吟片刻却是跟着一个叹息道：“可惜现在冥道紧闭，三破真身为何，已然无法从叶秋那里知晓了。”

方士谦也跟着怅然，“那烛龙呢？他走了？”

“嗯。带着黄少天的红缨回珞珈山去了。”提起红缨，王杰希的颦眉便又深了几许，“文州此举，实在令我等汗颜惭愧，痛心不已。”

“因果有序，造化弄人。”

方士谦拍了拍他的背，不愿王杰希过多感伤，转而问道：“巨门星君又去了哪里？此番恶战，我还未好好谢过他倾力相助。”

“巨门他……”回想起方才江波涛魂不守舍匆匆离去的样子，王杰希欲言又止，“他说有要事去办，让我们好生照料破军。时辰不早，我们先回九天把破军的魂魄归还给他。”

魂火一朝进入周泽楷的身体，便教他接连做了两个荒诞奇异的梦。

他梦见自己化成了一条小小的龙，畅快自由地徜徉在河川之中。

他有着魅紫色的竖瞳，一对眼睛大而明亮。头上的矮角有着珊瑚一般的形状，温玉一般的触感，正淡淡地散发着明洁的白光。龙族天生遒劲的身躯颀长而漂亮，温和涌动的水流就如同一双温暖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摸过他身上每一片银光闪烁的龙鳞。

水声安详宁和，水质清澈纯净。他载浮载沉地随波逐流，隔着一层水膜去瞧那被扭曲了线条的幽幽圆月和明灭闪烁的繁星。

河水冷冽刺骨，他却并不觉得寒冷，曳尾所到之处，游鱼龟鳖纷纷惊退两侧，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无阻的路来。

大大小小的泡沫从群鱼口中倾吐，接连不断地上浮到水面。他在一片咕嘟咕嘟的沸水声里，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唤声。

“殿下。”“殿下！”“殿下……”

形态各异的水中生灵操着不同的音调，亦或轻快亦或沉稳，亦或稚嫩亦或老迈，但无一例外地，都在唤着他“殿下”。

这与他在九天时被过路的宫娥行礼问好，感觉不太一样。

脑海里有一个陌生的词忽然窜出来。

家。

他像是回家一般，莫名地感到踏实与安心。

不等漂亮的银龙做出什么回应，周遭的生灵忽又像感知到某种可怕的危险欺近一般惊恐四散。

头上的光被一团黑雾全然遮蔽，一只巨大的人类的手像是离弦的羽箭迅猛扎进水中，一把将他从河中抓了出来。

那巨兽有羊身人面，虎齿人爪。一双可怖阴森的眼睛从腋下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满溢的口水从它合不拢的大嘴巴里成流地滴进河中。

“嘻嘻嘻，今天真是运气好。我还从来没吃过龙咧。”

这妖物生得奇形怪状，声音却如婴孩般清亮活泼。

周泽楷愕然之余却想起这家伙的身份。

四凶之末的饕餮。贪得无厌，可吞日月的饕餮。

他拼尽全力摆动着身体想要挣扎，却发现压根不是饕餮的对手。

他实在太小了，力量尚不及对方的十分之一。

若换做现在，若梦境醒来，周泽楷非一镰斩它个灰飞烟灭不可。

怎么办？

就要被吃了。

明亮的眼眸渐起惊惶，周泽楷无措地看着饕餮嘴巴大张，伸手就要把自己丢进那恶臭熏人深不见底的大洞。

一道刺目的金光飞逝而过，饕餮突然砸上一旁的高山，气急败坏地冲着半路杀出的一个人叫喊：“腾蛇！你少来多管闲事！”

烟尘驰起间，周泽楷怔怔仰头，因得惊吓过度而化出的人形身体正被饕餮口中的“腾蛇”打横抱在怀中。

那人穿着一袭青花银丝绣缀的米黄外衫，金色的眸在耀眼的光华之中映得璀璨。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那人略微垂首，语声温和地关切道：“娃娃，你没事吧？”

江？

周泽楷那稚嫩的脸蛋上浮现出明显的错愕，他动了动唇分明想说些什么，头脑和身体却是丝毫不给机会地教他径直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却是银雷贯天的白骨荒野。

周泽楷以少年之躯趴伏在地面，层积密布的雷云发了疯一般朝他劈灼下轰鸣的天雷。细密的银电如合抱之粗的长鞭，猛抽上他血肉模糊的脊背。

人形与龙形不断在如此狠厉的鞭笞当中交错闪现，生撕活剥的剧痛袭上四肢百骸，他已然遍体鳞伤浑身是血，苍天却像是仍不肯放过他一般，接连降下惩戒的怒雷。

“哥……哥……”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溢出来，他却是用血红的指尖死死抠进大地，拖着不住痉挛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朝前方爬行。

周泽楷不明白自己为何痛至如此地步仍不愿放弃，可记忆最深处对于这雷声不由自主的恐惧却漫上心头。

他挨过这样的雷，他怕极了这会带来无尽痛楚的电。

他终是在这条血路的尽头彻底断了气息。血雾遮蔽视野，徒留下冰冷的漆黑。

有透明的水珠从少年黯然扩散的紫瞳中无声滑落。

在那一瞬间，被迫跟着死去的周泽楷脑子里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知道。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破军……

破军？

有呼唤声从渺远的地方传来，躺在瑶光坞榻上昏睡的人儿睫羽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心头尚存三分凄惶，周泽楷一见王杰希，昏睡前的记忆倏然回笼，猛坐起身抓住了王杰希的衣袖，急道：“江呢？！烛龙他——”

王杰希鲜少见他着急，不由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抚慰道：“巨门没事，他的伤势比你好得快，已能活蹦乱跳地下九州了。你一连昏睡数月，身体可能会有些不听使唤，还要好好在九天休养一阵。”

听闻江波涛安然无恙，周泽楷彻底松了一口气，往日清冷沉静的模样再度爬上他的脸，他点点头，乖乖地在王杰希掌心底下应了句：“嗯。”

王杰希侧身接过方士谦默默递来的药碗，又将汤药用勺子盛起递送到周泽楷唇边：“你们与叶修的事，我已然听说了。叶修伤了你与巨门，你也重创了他，大敌当前，就暂且将这些摩擦放下。三破在青丘闹完又毁了苍山，现下七星人手不足，还需靠着叶修看顾九州。我这几日留在九天陪着你休养，想吃什么便与我说。”

“好。”九天之上，周泽楷除江波涛外最听王杰希的话，他张了口老老实实吞下褐黄的苦药，似乎瞧出了禄存眉宇间难掩的疲惫，难得没因为怕苦而躲避。

王杰希倒是从他拧巴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忍耐，不由会心一笑掏出一小罐蜜糖兑进药碗。

周泽楷一小口一小口地吞着药，想了想低声问道：“禄存，你能给我讲讲饕餮的事吗？”

“嗯……四凶饕餮，本为缙云氏之子，其状如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齿人手。其口之大，可吞日月。其腹之深，可纳天地。饕餮劣性诸多，欺软怕硬，贪得无厌。尧帝陛下治时，流放其于西州昆仑附近。后来四凶夺首，自相残杀，饕餮因为不愿参与争斗而躲过被穷奇诛灭的一劫。再后来麽……”

王杰希想了想，转头问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方士谦：“我记得，饕餮当年殒于梁州，是被尚未登仙的巨门所杀？”

方士谦附和道：“嗯。腾蛇老祖斩饕餮于昆仑山下，形神俱灭，不复存在。确是江波涛没错。”

王杰希点点头，“那就是了。舜天子时，诸仙领命诛灭四凶。此功绩记在巨门名下，也成为了考核他登仙列位资格的最大助力。”

周泽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钦佩道：“那，江还是蛮厉害的。”

“是啊。还未上任就以精兽之躯斩杀凶兽，虽然饕餮不怎么善战吧，可那也好歹是浊息所化，没那么容易死的。”

王杰希不吝夸赞，忽又问道：“你今日怎么想起问饕餮？”

“我……”周泽楷顿了下，想起自己的梦，言简意赅地挑了点重要的说：“小的时候，江救过我。我好像，同他一起在昆仑山外生活过。可我不太记得清细节了。我想不起来……”

王杰希讶然看着苦恼的周泽楷，自然知道是那枚魂魄起了作用，惊喜于断绝七情六欲的破军总算多了几分淡然之外的情绪，不由安抚他道：“你不是说巨门救过你吗？那等他回来了，你大可去问他。你的身上遗失了一些魂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失了记忆。不过没关系，我们一枚一枚地找，总会想起来的。”

“嗯！”周泽楷眼睛一亮，高兴道：“那我等他回来就去天璇小筑找他。”

出了瑶光坞，方士谦亦步亦趋地跟在王杰希身后绕过莲池，想了想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有意压低了声音道：“若破军所言非虚，巨门星君早该在破军上九天那会儿就认出他来了。听破军的话，两人在九州想来也有过一段过往。救命之恩非同一般，即便破军星君忘却前尘，也不至于苦恋执着到现在仍是无果吧？”

先前未在破军面前显露的忧虑尽数写在了王杰希现今的脸上，人沉默了好久，才淡声道：“这就是我觉着不对劲的地方。若我说当年破军上九天之时，二人全然像是初次见面，你可会信？”

“今日破军不问，我还想不起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当年天璇星归位，九天确实起了一些奇怪的谣言，他们说巨门于凡间所受天雷十三道镀金身时，历劫并不完全。金身之上所留下的划痕，实则，乃为十二道。”

方士谦猛然顿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雷劫不尽，绝无可能飞登紫府。十三道天雷也不会因人而减少数量。那一道雷又是劈哪儿去了？”

“不知道。但我猜，巨门阴差阳错地在未历尽劫数的情况下上了九天，这最后一劫，便报在了登仙之后。”

这会儿也不必王杰希明说是什么劫了。

巨门星君入主天璇小筑，执掌是非轮回，在众仙家面前混得可谓是如鱼得水。若说唯一不得意的，便是一个情字。

方士谦思来想去只觉得胸口滞闷不畅，猛吸了一口气才化作一声深重的叹息出口，“只盼这情劫早点结束，拿开障在有情人眼前的布，修成正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