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渡桥狱出来之后,黄少天纵身一跃从猫儿化回了人身。
喻文州怕他摔着,下意识接住半空的猫,直接将人横抱在了自己怀里。
黄少天搂着他的脖颈,乖乖将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无可商量的语气强硬道:“你绝不能让他附你的身。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好。”喻文州笑了笑,足尖轻点慢慢朝天玑宫的方向飞去,忽然又问道:“三破说的话,少天怎么看?”
“不可不信,不可尽信。我总感觉他另有图谋。”
“嗯。那就先问过苏沐秋他们再做决定好了。”
可巧,苏沐秋才带着叶修从偏宅回天玑宫,就碰见了喻文州二人。
四个人一同跨进宫院大门,吩咐人向其他星君处递了消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六星便在古树葱郁的凉亭下聚了首。
“所以……为了救回巨门,倒行逆施是肯定的。现在的问题是代价该怎么办……要三破附身在文州身上,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苏沐秋茶盏一落,话说得斩钉截铁。
孙哲平端坐在圆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如果真的让他回去,会发生什么?”
事不关己的叶修正抱着手臂靠在一边,闻言接话道:“即便文州能保持本心不受三破干扰,他的天罚将至,极有可能会在跨越时空的隧道里应劫。到时候别说回到过去的人出不来,遭到修改的历史节点也会全然崩溃。老天想要修正的话,最快的办法就是消除与重置……历史改写,他三破就还是侵占江波涛的浊息,一切就都尚可以翻盘。”
苏沐秋点点头:“江波涛不在。没人比曾经附身巨门的三破更了解浮生镜。”
黄少天呸了一声,没好气道:“我就知道那家伙没安什么好心。”
险些被三破说服的周泽楷下意识咬上了自己的唇,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回腹中,喉间忽又一滚,像是在转念间做好了觉悟,淡声启口道:
“我来。”
“什么你来?”王杰希一怔,难以置信地侧头看向去意已决的周泽楷。
“融合三破,救江。代价。应劫。”
周泽楷连续说完这几个词之后,复又轻描淡写道:“不过往昔之事,他太小看我了。”
是了。三破就是笃定了七星不敢让周泽楷冒险去融合他的仇恨,才如同神经错乱一般好心向喻文州提议带着他重返过去 。
喻文州没说话。其他人也顿入沉默。
在挽救江波涛之前除去隐患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
“贪狼。”周泽楷略带恳求地看向苏沐秋,“信我。救江。”
苏沐秋不由苦笑,“破军,我已不再是贪狼。七星之事亦不再由我做主。”
周泽楷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喻文州,低声说了句抱歉。
喻文州倒是不在意这个,摇摇头示意他没关系,继而看向众人道:“若要救巨门星君,的确需要破军星君和我一同回去,以现在的神识控制过去的身体做出修正。那会儿的我并不在梁州,所以一切还要靠破军星君自己。回去的人越多,浮生门承受的负荷越大。以我现在的力量,光是推开那道门就已临近极限,恐怕,只能带着破军星君一人回去。代价……自然由我和他来出。”
“不。”周泽楷坚决道:“这是我欠他的。”
张新杰难掩担忧道:“且不论回到过去会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光是你融合三破这件事我就很不放心。他的仇恨有多扭曲你不是不清楚,到时候万一——”
周泽楷垂下头:“文曲。那就是我。不是我要吞噬谁。那就是周泽楷。”
一直没说话的韩文清霍地站起身来,绷着脸抓起身边的周泽楷就对喻文州道:“走。去渡桥狱。”
知道了周泽楷决定的三破什么也没有说。
光影四散前他甚至一眼都未有再看过周泽楷。
洁白的魂火融进体内的那一瞬,记忆便如决堤的洪水漫灌而来。眼前琐碎的光景浮掠飞逝,耳畔嘈杂的嘶喊起伏交叠。只见光明如流星,一去不复返,周泽楷猛然一个摇晃,身子一歪就要倾倒在地。
好在喻文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还好吗?”
周泽楷煞白的脸上神色千变,眼眶激红,握着喻文州的手劲越来越重。
他心口揪得厉害,嘴唇翁动分明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我们,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回去?我想见他。我想见活着的江。”
周泽楷说得急切又慌张,喻文州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牢房外有韩文清和孙哲平两个黑面门神把守,更外围还有张新杰辅佐王杰希布下重重结界,在牢房里张开浮生门自是最安全不过。
流波照影的水门凭空洞开,喻文州只觉得用意念推门时犹如螳臂移山,全身力气灌进手臂才勉强撬开一道流泻虹光的狭缝。二人也不多言,对视一眼便一齐化作滢蓝和艳紫两道仙光划轨而去。
隧道的烈风如疾枪利刃,周泽楷扬手用罡风支起屏障,抓着喻文州的手腕沿时轨逆流。九州奇景千变万化,日月东落西升,枯叶离土归梢。海入河川,龙跃鱼飞。道法失常,规矩错乱。
“梁州战时我应当还在九天领受天君任命。混沌自廉贞星君手下逃脱,方害我天儿眼睛,还望破军星君届时施以援手。门内无常变幻只怕危机重重,星君修正罢可以此杖为信,引燃丈上明灯,我便在水门后打开通道接引星君。”
“好。”
周泽楷郑重点头,也不耽搁时辰,话还未落地人便已跃进连贯节点的通道。
彼时的周泽楷已然抄起了断生镰,他饱含杀意的竖瞳龙目在距离砍上江波涛的前一刻倏然涣散氤氲,周身戾气如遭晴雨净化一般悉数消湮。断生镰高高扬起根本来不及收手,眼见着就要再度划开江波涛的身体,下一瞬却是诡异地被人甩腕抡出圆弧的线,打着转地杀向了意欲逃脱的混沌。
当场毙命的混沌化作汹涌飞散的浊息,七星众人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足足在土地里嵌入数寸的断生镰刃,又不可思议地转头去瞧那个反常的,竟然主动扑向江波涛的破军。
最懵的当属被投怀送抱的江波涛本人。
他本都做好了被断生镰斩杀的觉悟,哪知道眼前人突然红着眼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江波涛下意识抬起手臂将人护住,脚下几个踉跄到底没稳住身体,屁股结结实实地跌到地上。
原本应该出现在江波涛背后的三破魂影,忽然化作四枚洁白的魂火回归到周泽楷身上。
江波涛没忍住“嘶”了一声,强忍屁股的剧痛想说些什么,哪知道才一开口就被人怼了回去。
“小——”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欠我的,也不想听你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一个人在九天上要学着变通。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知道七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三破是我,所以不能杀。这些话你不能好好告诉我吗非得把脑袋凑到断生镰底下去?”
江波涛彻底傻眼,心说我想说的我还没机会说呢怎么你全知道了?!
“小周我……”
周泽楷哽咽着越想越气,连哭都不想哭了,自顾自地又打断他道:“我做梦梦见你死了,一遍一遍的醒,一遍一遍的哭。你喜欢一个人就这么对待他,表完白就要去死,问过我愿不愿意了吗?”
江波涛这算听懂了,他哭笑不得地伸手抹去周泽楷眼尾要掉不掉的水花,也来不及思考怎么今日的小周如此反常,垂了头用额头抵在周泽楷的额头上,柔声笑问道:“所以……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那你愿意吗?”
两人的距离极近,周泽楷在江波涛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看见了狼狈落魄的自己。
七情六欲的回归的确有助于读懂江别有深意的每一句话。
周泽楷眨眨眼,忽然就红了耳朵:“等你……回了九天我就告诉你。”
话音低弱如蚊哼,周泽楷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救回了人便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对着江波涛拿出了喻文州的灯杖,见江波涛露出疑惑的神色也不解释,直接引燃的杖上的明灯。
在炽亮的滢蓝光芒照耀下,位处梁州的周泽楷骤然失去意识,昏倒在了江波涛怀里。
而安稳接住周泽楷的江波涛,则在那柄挂着小灯的玉杖消失的瞬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周泽楷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渡桥狱的牢房。
他同喻文州一齐回归,竟全无水门再启的记忆。
身旁的喻文州见他醒来,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古怪。
周泽楷见他面色凝重,还以为代价由喻文州付了去,不由紧张道:“你怎么了?”
喻文州摇摇头:“我还想问星君感觉如何?可有哪里觉得不适或者违和的地方吗?”
“我没有。好像浑身上下也不觉得哪里奇怪。”
周泽楷感应了一下自己的魂魄数量和灵力流动,并未发现哪里异常。
喻文州微怔道:“所以……我们是真的没有付出代价就回来了?”
周泽楷也愣了,他先是“啊?”了一声,忽然就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把捉住喻文州的手腕急道:“江呢?回来了吗?!”
喻文州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星君不妨去巨门星君常去的几个地方找找。”
周泽楷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路上还险些撞上前来寻找喻文州的黄少天。
抓着白绫的凶兽直撇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烟尘驰起的石桥,不禁小声嘀咕道:“我看见文州的时候也没这么激动吧。”
喻文州正巧从牢里走出来,闻言笑着迎上去拿过他的白绫好奇道:“你看见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哪儿有他这么大阵仗。擦脸的风凶得跟刀子似的。我不就是……我不就是连跑带奔的,没收住势,不小心把你扑倒了麽……”
面前人的声息渐弱,喻文州笑眯眯地把人抱住:“还有呢?”
“还有就是……又哭又笑的不小心把鼻涕沾你身上了吧……”黄少天心虚地说完,忽然就炸了毛似的瞪了一眼喻文州:“干嘛!你不是都知道吗居然还要问我,说吧,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嘲笑我了!诶等等,这白绫是我拿来的吧?奇了怪了,我拿白绫做什么……”
“我没有……这不是想回味一下之前的小甜蜜麽……我在牢里受了点伤,本来出了点血想包扎一下,现在血止住了也就不需要了。”
黄少天深信不疑,“噢。那你把手伸出来,我还是给你包一下吧。”
心知历史已然发生改变的喻文州连哄带骗地就把人糊弄了过去。
可江波涛不是黄少天,周泽楷在修正时也没有刻意要避讳他。身为浮生镜主,他自然熟知倒转时序的规则。
所以在梁州时他并未急着回九天,而是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七千多年都未能再踏过的地方。
风裹着消息自檐下拂来,紫琼丹房内的西王母仍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温婉模样。她端坐在蒲团之上,对着院内突然造访的人微微一笑,手中沏茶的动作却是未停。碧绿的茶水自白玉壶嘴倾落于竹节杯中,水汽袅袅间悠然飘散一股清雅的茶香。
“螣蛇。七千年不见,人似乎大变了模样啊。”
江波涛也笑了,毕恭毕敬地朝西王母一拜。
“七千年不见,娘娘却是容华如旧。”
“这昆仑山近来可是热闹的很。你两次路过山外,都不曾想着来看看,怎的今日反倒想起我这老太婆了?”
“巨门今日,是为浮生镜的代价而来。”
西王母微微抬眼,见江波涛面露忧虑,不由奇怪道:“浮生镜而今已在你手上,代价为何,你怎会不知。”
江波涛不敢隐瞒,“倒行逆施之人,并不是我。是小周。”
西王母恍然一笑:“啊……也难怪你会如此担忧了。从很久以前你就总在紧张那孩子的安危。不过浮生镜乃为天之镜,代价自有天来定,你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江波涛眼前一亮:“这么说,娘娘是知道代价内容的?可会影响小周的性命?”
西王母漫不经心地将桌上茶叶拂去,“你可知,当年那孩子的魂魄一分为二时,大抵是七千年前。你再细想,你心上宝贝的破军,又是几时做了星君的?”
江波涛瞠然一震。
七百年前。
七星封印穷奇之后,瑶光星陨,小周才上了九天。
那这中间的六千年……
西王母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他心有答案,柔声宽慰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逆天改命,倒转时序,即便被三界放逐六千年,被浮生镜生生抽空了六千年的记忆,不也是为了你麽……你与他之间命运相连,早在选择为他续命的那会儿就注定纠缠不清了。现在的他魂魄归一,往昔祸乱的罪,只怕不久还要报应在他身上。你若是心疼愧疚,不妨尽早结成连理,与他同担罢。”
“是……江波涛,多谢娘娘教诲。这便告辞了。”
江波涛躬身一拜,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了。
徒留下西王母一人对着两盏一口未饮的热茶,轻声叹息。
“天若有情……”
叹息的人顿了顿,恐会泄漏天机般,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周泽楷跑得很急。
他找遍了天璇小筑也不见江波涛的人影。
路过的王杰希和张新杰也只说不曾在自己府上。
他又去找了廉贞的玉衡宫,去了武曲的开阳殿,连天枢阁都仔细找寻了一番。
还是没有。
他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瑶光坞。
可还不等走到莲池前,他人猛地就是一顿,下意识眺望而去,种着向阳花的花圃里隐隐约约晃着一个人影。
周泽楷浑身一震,连跑带飞地奔了过去。
“江!”
身着米黄外衫的人闻声回了头,金色的眸在瞧见他的那一刻盈然弯起,在一片烂漫的花海前笑得明媚。
许是被这灼如朝阳的光芒蛰痛了眼睛,周泽楷在扑过去的瞬间就湿了眼眶。两个人一头栽进花田,零落的花瓣簌簌飘落,又被忽然吹来的和风盛起,橙雪纷扬。
“喻文州和你为了救我,启用了浮生三门。”
周泽楷没想到江波涛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他向来不善掩饰情绪,把惊讶都写在了脸上,被江波涛瞧了个真切。
“我在听闻新晋的贪狼星君叫喻文州,又有一把挂灯的法器时就猜到了。”
周泽楷微微垂下头,似是想起了修正之前,不由紧攥住了江波涛的衣裳。
“我,不后悔。”
江波涛柔和了神色,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握在手里以解救下自己惨被蹂躏的外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修正之前的我,真的对你说了喜欢吗?”
“嗯。”提起这个周泽楷胸口尚有几分压抑滞闷,所以应话的声音格外的低沉。
“那真是太糟糕了。”
周泽楷疑惑抬眼,就见江波涛笑吟吟地看着他,打趣道:
“因为曾经的我把现在的我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周泽楷的眸光微不可见地闪了闪,他抱着江波涛,似乎攒了很多的话想和江波涛说。
可真正触碰到活生生的江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任何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来日方长……
于是他想了想,说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哥哥,之前你不是问我,你的红线在哪里吗?”
江波涛被这一声哥哥喊得恍惚,不由得“嗯?”了一声。
还压在他身上的人故弄玄虚地坐起来,缓缓抬起了自己右手,四指握拳,独留下最后的小指。
一贯吝啬表情的破军星君忽然弯下了他漂亮的眉眼。
“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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