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宫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即便主人家不在，还有那些个人参果和莲藕化身的奶娃娃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围着他们问东问西。

“应龙叔叔，你们在做什么呀？”“十三你傻啦，叔叔在啃美人叔叔的嘴巴。”“美人叔叔的威压好吓人，十一哥哥我怕。”“呜呜，十九也怕。我想阿爹抱……”“啧，二十三太小了这个你不能看！”“啊，四哥哥……眼睛……眼睛……”

浑身酥软的叶修实在听不下去，趁着两人唇瓣分离得以喘息之际，羞愤地扫了一眼叽叽喳喳的小不点们，无语道：“王杰希这是自己生不出来就在九天造孩子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能不能快点把你家孩子抱走！”

“哇呜呜……爹爹……”

叶修这么一凶，周遭的娃娃们甭管大的小的全吓哭了。

一群小精灵哪遭得住上古龙祖的怒火。生命脆弱如蝼蚁，叶修随随便便甩个尾巴都能压死一大片，更不必说他与生俱来的龙威有多骇人战栗。

“阿修……冷静。这不是咱们家。”

苏沐秋被这此起彼伏的哭声吵得脑仁都疼，还得哭笑不得地安抚自家夫人。他饶是脸皮再厚，也决计不会教坏小孩子。

“那你想个办法让他们闭嘴。”

闭嘴是不大可能了。两个人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苏沐秋暗自思忖了片刻，抱起人便飞向了九天城角的一处偏宅。

这宅子距离武曲星君韩文清的开阳殿不远，受麒麟的火息照拂，常年保持着温暖如春的气候。其内曲径通幽，草木葳蕤，野花飘香，更有热泉汤池升腾白雾袅袅，玉阶凉台，银烛纱帐，是苏沐秋往日常用来偷闲的好去处。

顾忌着叶修腿上的伤，苏沐秋也不敢多要，尝够了滋味就放过了人，自己赤着身子泡进汤池里沐浴。

餍足的叶修则慵懒地趴伏在池边凉席上一边玩水一边看苏沐秋洗澡。两人散落的衣物俱被他掂在身下，尚未清理的身子还沾染着情与汗的味道，修长白皙的腿被他曲折了来回晃荡，蔽体的薄衫根本遮不住某人在他身上放纵索求的罪证。

应天罚殒命之前，天枢苏沐秋才是九天的第一杀星。他的身躯精壮却不显魁梧，宽肩窄腰，修长挺拔。浑身上下的肌肉遒劲有力，每一块摸上去都结结实实的。偏生整个人又因刚刚复活而略显瘦削，锁骨深凹，线条流畅。白雾氤氲间，晶莹的水珠沿着他挂着血印子的后背徐徐蜿蜒描摹，实在野性十足。

叶修枕着手臂，流金的眸色一沉再沉，直勾勾地盯着自家男人，也不说话。

苏沐秋自然察觉到了这如芒在背的火辣辣的视线。人不禁勾起唇角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给叶修欣赏。

“喜欢吗？”

“还行。”

嘴上说着还行，视线却不好意思地四下游移。他的宝贝夫人啊……怎么就这么口是心非呢……

苏沐秋暗自叹息了一声，趟过池水走到岸边来，俯身亲了叶修的脸颊一口，柔声问道：“帮你用湿布巾擦擦身子？”

“可以。但别乱摸。哥现在无欲无求，只想这么舒舒服服的趴着……”

“好。”苏沐秋倒也确实没什么歪心思。这宅子离着武曲和文曲太近，他和叶修闹归闹，真玩疯了把那两个人招惹来，可就不是被赶下九天这么简单了。

泡过热泉的布巾总要比晾在外头的身子暖和，叶修倍感惬意地叹息了一声，游移在身上的手就是猛然一顿。

“别叫。”苏沐秋咬着牙挤出警告的气音，却是听得叶修扑哧一笑。

“行了。擦干净了就滚上来，冷。”

得了令，苏沐秋二话不说双臂撑着池边就跃了出来，橙色的法术自周身一晃，粘附在身体上的水珠立时都散了开去。

两个人很久没像今日这般亲昵依偎着共眠了。

别说叶修想念，苏沐秋对这怀中温软也是怀恋的紧。

苏沐秋伸了手臂揽上叶修的腰把人往怀里带，胸膛与后背很快便严丝合缝地贴到一块去。两人的身体实在太过契合，好像他们本就该是一体。

“这地方真不错。可惜是九天城。”

苏沐秋笑了笑，“你若是喜欢，我回去就把橙秋苑翻个新，引一汪清泉过来做热汤便是。”

“都好。太麻烦就算了。我没那么多讲究。而且，一时半刻，你还回不去九州。”

“即便回不去，我在九天之上也无用处了。三破的净化交由文州便可。至于其他的……”苏沐秋忽然垂了眸，“都是我始料不及却已无力改变的命数。”

叶修与江波涛、周泽楷二人都没什么交情，此前舍身相救也不过看在苏沐秋的面上。但他感觉得出来背后的人在难过，想了想便问道：“要我倒行逆施逆天改命吗？”

“不。”苏沐秋想都没想地拒绝了，人禁不住将提议的人抱得更紧，担惊受怕道：“别为我这么做。逆天改命的代价太大，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你已经为了我付出太多了，我只想好好补偿你。”

“可你心事太重了。他们都是你的心事。”

“是我把他们推向了今天这个结局。若我一早醒来便去提醒巨门，若我当时还能留有半点法力阻止破军，若——”

叶修忽然翻过身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沐秋。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你想把所有人的命数都背在自己身上，本就是妄想。天不会如你所愿，命也不会。每个人的劫都是既定的。无论你如何挣扎，都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去应劫罢了。天要你苏沐秋死，你便魂飞魄散。天要喻文州死，喻文州便业火焚身。天容不得少天造作，便夺了他所爱，弄瞎了他的眼睛。天要江波涛亡，你就是拼了命地救……他也绝不能活。”

“呵……”苏沐秋凄楚一笑，眼中难掩萧索道：“我算尽一切，本以为斗得过天。原来……还是被老天爷安排了吗……”

“可你所做的，并非都是徒劳。你我本不能在一起，可你与叶秋逆天改命受尽天罚，生生让我们走到了今天。喻文州本无轮回，是你有意让王杰希带他修道，一步登仙。少天本也会死，是你让喻文州活了过来，从而改变了他被混沌吞噬的结局。相信我……你已然尽力了。未来已变得无法预兆就是最好的证明。趁秩序尚未修正，江波涛同那条小银龙的孽缘，或许可解。我们莫不如静观其变，等候转机。”

“嗯……”苏沐秋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如释重负，“我力尽至此。接下来，且看年轻人的了。”

苏沐秋和叶修这一走，可是苦了半路折回来的王杰希和方士谦。两个人原还在九天城里闲游，天玑宫的守卫们连滚带爬地奔过来报信，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谈情说爱。

娃娃们哭得直打嗝，一个接一个的吵着要爹爹抱。王杰希人就这么大，哪儿够这百十来个小不点闹的。小一点的爬不上去就抓着王杰希的衣摆哭，大一点的就顺着他的腿往上爬，王杰希才刚进门，浑身上下就足足挂了十个。

方士谦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摇身一变，化作比天玑宫大院还宽还大的鹏鸟，收了翅膀拿尖利的爪子一只一只地从地上捞，边捞还边好声好气地哄人道：“行了行了，再爬你们爹爹就要被你们压死了。是男子汉的就都不许哭了，上来，带你们玩去。”

娃娃们哪儿见过小鸡变成鹏鸟的样子，这么大一只往家里一站简直威风凛凛，一个个挂着泪珠都不哭了，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方士谦，没一会儿都撒欢似的往方士谦身上爬。一只鹏鸟带着百十来个娃往天上这么一飞，跟老鹰带小鸡崽似的，直接看笑了下面抱着最小的孩子安哄的王杰希。

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有人佳人在侧酣然入梦，就有人独坐高楼彻夜未眠。

可长夜终尽，月落天明，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赶着所有人向着既定的命运行进。

黄少天一早醒过来时已依稀能够捕捉到模糊成团的光亮。白绫削弱了日芒的强度，再落进他脆弱的眼中，多少缓和了那如针刺般的疼痛。

他感觉得到身边有人。熨烫身体的热度尚未撤去，喻文州抱着他，呼吸声很平稳，似是也醒了。

他下意识往喻文州的怀里蜷了蜷，“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喻文州侧着身子轻柔地用指尖梳理他鬓边的发，“天君授命，一会儿我需得去牢里见三破一面。少天要和我去吗？”

“去。我不放心你和那家伙单独在一起。”

黄少天即便修为尽失，说话仍然是自信且无畏。好像什么危险在他面前都不再是危险，泰然自若的语气常给人以莫名安定的感觉。

喻文州无声一笑，拍了拍黄少天的后脑勺，柔声道：“那起床吧。用过膳我们就出发。”

渡桥狱前自是有一座渡桥。

一侧为善，一侧为恶。石桥相连，分割九天。

黄少天行动不便，干脆化作巴掌大的奶猫老老实实地趴在喻文州肩头充当暖乎乎的毛领。

光线渐弱，黄少天甩了甩耳朵，微微抬了头将眼睛的方向对准三破所在。

魂光越来越浅的三破虚弱地靠在墙边，在看清喻文州肩头上的猫时很是讶异。

“穷奇你怎么瞎了眼睛？”

黄少天硬邦邦道：“因为不想看见你。”

“呵……要是他们都能像你这样，因为不想看见我就自戳双眼，还真省了我不少事。”

黄少天气得炸毛，人腾地从喻文州肩头就站了起来，头颅微垂张口就凶巴巴地“哈”了一声。

喻文州好笑又无奈地回手揉了揉猫脑袋，直到把“哈”搓成软绵绵的“喵呜”，才将平和的视线落向三破，淡然道：“你该清楚我今日的来意。”

“清楚。正因为再清楚不过，才打算和你谈谈。”

黄少天冷哼道：“喻文州跟你有什么好谈的。乖乖受死就是了！”

三破轻笑一下，眼内丝毫不掩嘲讽之意，“我是可以死。但你们能保证不会出现下一个我吗？净化散去的是浊息，不是记忆……我的仇与恨都来自于过去，这样的我回到周泽楷的身上，你们觉得会如何？”

“还是说，天帝已然打算放弃这一半的星君魂魄，准备彻底消灭我了？”

喻文州眯起眼，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

“你要和我谈什么？”

“江波涛给了你浮生三门是不是？在苍山，你曾经用阴阳之门超度冤魂，用空间之门远距离传送。”

“是。”

“那还有一道。时空之门。你可曾动用过？”

“倒行逆施、颠倒时序乃为大忌。代价颇重，耗损的元气也太多。以我凡人的力量是推不开这道门的。”

喻文州如实回答，却隐隐约约猜到了三破想要做的事。

“你想要我倒转时光救回巨门星君？”

三破笑了。

可这笑意却并非融化他眼底的寒冰。

“我救他？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黄少天奇怪道：“那你提浮生三门做什么？”

三破收敛起浅淡的笑意，微微垂了眼，淡声道：“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把属于他的，都还给他。”

黄少天下意识便道：“破军？”

三破没有回答，喻文州却是懂了。他知道这两者并不冲突。

净化若没办法将三破的仇恨消掩，即便浊息散了，那仇恨的记忆依然要回到周泽楷的身体里，逼着他成为第二个三破。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过去。而既然都已回到过去了，救回巨门星君不过举手之事。

“可具体要怎么做？即便我的力量可以推开浮生门，回到哪里，代价如何，都是未知数。”

“你不需要改变太多。带着周泽楷回去梁州节点就是了。在苏沐秋归来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至于代价……你把身体借给我，我来付。”

喻文州怔住了，不等他犹豫，肩上的猫儿率先炸了起来。

“不行！三言两语就想骗得一个星君仙身，当我和文州是傻的吗！被你附身之后的结局如何，青丘和苍山已是前车之鉴，你休想！”

三破不为所动地看着喻文州，“行不行都随你。反正我也不过是随口答应了他。大不了彻底被打散，让九天的破军星君当一辈子的无情人。”

黄少天见喻文州不说话就有些慌乱，他用猫爪子拍了拍喻文州的脸，烦躁道：“喂喂，你不会真的在考虑吧？这事说什么也得听我的文州！三破的话不可信，谁知道他是不是借着为周泽楷找回感情的由头回到过去的接点卷土重来！”

“巨门星君宁愿死也要护着你。就是为了守住破军的七情六欲。你说的没错，若你真的被打散了，破军他就不得不永远做一个不懂情爱，不懂悲欢的无心人。”

“可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拥有浮生三门？事成之后，予你又有什么好处？”

三破缓缓抬起被锁链禁锢的手，“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最多还能撑几天？我维持形态的力量已经散尽，失去浊息，我就再不会成形。可是记忆这东西根深蒂固，我实在想不到办法把它从身上剥离了。唯有浮生门，跨越时空的一瞬，如不付出代价便会被飓风和引天雷撕裂。而代价，可以由人自己来选。这不是很好的一笔交易吗？我完成约定，你们救人，说不准黄少天这眼睛也好了。”

“至于为什么是你。可以问穷奇。你的魂魄与意志是不是万中无一的纯洁明净，一尘不染。我的介入会放大人的劣性，只有真正没有仇恨的人才不会被我左右。苏沐秋害你，我也害你。可你还能和我心平气和的说话，理智地拦着黄少天不与我置气，就足以证明你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当时你毅然选择自尽的时候，黄少天是不是发了疯地想要抢夺你的控制权来着？你的意志足够坚毅，如同不转的磐石。唯有你，能在我附身的时候依旧保持自我。”

喻文州看着三破：“所以……你会在进入浮生门的瞬间就付出代价？”

“不。老天爷只会在你们做错事的时候才给予惩罚，跨越过去不是单向的，你修正了过去的一点之后，必须要再回到出发时的原点。所以这道门会打开两次，开启第二次的时候，就是收取代价之时。”

“我知道了。兹事体大，可否容我回去与七星众人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三破随意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不过最好快一点。我可能……撑不了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