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来后，王杰希并未在凉亭逗留太久。
一是苏沐橙回了九天，他觉得很有必要替廉贞去风梳台请教为剑灵塑身的方法。
二是，尽管上一个问题叶修也知道，但知道的人如今坐在这里，更像是被他的茶毒哑了。不说话，也不理会没话找话的苏沐秋，只顾着闷头喝茶。
叶修与苏沐秋之间像是有未解的心结，两个人都等着机会开口。
王杰希自然没那么不识趣。
所以他随便寻了个理由走了。
他这一走，叶修手里的茶盏便不受控制地磕在了桌上。
这一掷多少有几分撒气的意味。
白玉的盏底随即发出一声不堪撞击的脆响。
还在试图没话找话的苏沐秋忽然就敛了笑容。
“天罚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修还坐在苏沐秋的腿上，苏沐秋揽着他腰，听见这话时微微垂了眸，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又将下颌枕上他的肩头用脸蛋蹭了蹭他的鬓侧，见人不躲也不闪才像是终于心安了一般，淡声应道：
“一开始就知道。始祖烛龙，贵为龙神，博爱万物，不偏不倚。”
苏沐秋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便兀自开口继续说下去。
“只不过，在凡间历情劫的时候，尚且没有应龙的记忆。单纯的觉着你好看，一见倾心，想娶你罢了。”
苏沐秋还清晰记得当时心头悸动的感觉。
上元灯夜，他的烛龙大人一身赤练如火的红衣，面如冠玉，眼栖皎月，就这么逆着万千起伏的花灯烛火，逆着涌动不息的茫茫人海，从石桥上朝着素未谋面的他直直地奔过来。
『找到你了。』
桃华灼灼，乱红如雨。说话的人红唇微翘，眼内光华流转，笑得蛊惑众生。
那一瞬，什么明月星辰，什么崇山碧水，都不及他。
“我从不后悔爱上你。即便一切重来，我也只会期盼着早些遇见你罢了。若我还是应龙时，若我还是贪狼星君时，我会带着你先去见见我妹妹，那会儿她还是九天凰女，我会领着你去参加九天盛宴，看她在风梳台领舞众位仙子。我还要带着你去云梦泽，去九州各处漂亮的美景游山玩水。为你，我苏沐秋千死万死，心甘情愿。”
“……你松手。往后一点。”
故作冷硬的命令里隐约透出无法忽视的压抑哭腔，苏沐秋心头一动，听话地松了手靠上身后的石头椅背。
不等他心疼地开口去哄，怀中的人已然红着眼转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我醒来时不见你，钟山下了整整七天六夜的雨。沐秋……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钟山下雨，龙神泣泪，苏沐秋又如何听不懂。
心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锉刀反复折磨，沉涩酸麻，剧痛难忍。苏沐秋极尽温柔地吮吻掉叶修眼尾滚落而下的泪珠，见人哭得愈发失控，也跟着红了眼睛。
“阿修……别哭了，我怕极了你哭。我苏沐秋这辈子加上辈子活了上万年，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见不得你落泪。凡间一世，你我已然死别一回。你要我怎么忍心再在你面前消失？死劫当头，以你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天罚，铁定不肯再见我。与其生离别，不如死相思。我原是这样想的……
“可沉睡你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想见你想吻你……想得快要发疯。”
橙秋苑的画曾堆满了一大间屋子。倘若相思可量，只恐天地不够。
他们都太爱对方胜过自己，乃至于步步算计，处处克制，漫长煎熬的等待终换来云开月明。
也不知是谁先吻了谁，唇舌碰撞，炽热急促的气息便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他们像极了两头伤痕累累的野兽，狂乱地，激烈地，不顾章法地啃咬着对方，躯体灼烫的温度如同熊熊燃起的烈火，这火愈烧愈烈，大有燎原失控之势。
苏沐秋迷乱地撕扯着怀中人的衣物，拿见了血的温软唇瓣蹂躏着叶修的，语声粗重难耐却不乏软声下气的请求：“阿修、夫人……给我吧……给我好不好？”
叶修渐起渴望的眸子笼着一层如烟似雾的氤氲水汽，眼尾是动/情的绯红色，胸膛起伏连嗔话都泛着一丝难以自持的轻颤：“这种事……别问我！好像我说不行你就停过一样……”
苏沐秋低沉地轻笑了一声。
由衷愉悦的笑音从喉间震出来，钻进叶修的耳朵里，烧得他耳尖儿都红透了。
啧。
这个人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烦人。
既烦人又难缠。
偏偏又要了命的讨龙喜欢。
几乎快要软成一滩水的龙神不经意弯了嘴角，偏宠的弧度很快隐没在两个人再度相贴的吻中。
夕阳下斜，黄昏的暮色染红了九重天外的流云，也为这故人重归的九天之城镀上了一层喜色。
见花园里的气氛终于从剑拔弩张切换到了**，王杰希躲在自家墙外总算长舒了口气。人刚要转身离开天玑宫动身前往风梳台，就瞧见了不远处抱着手臂倚着墙，似乎等他了很久的方士谦。
“久等了？”
王杰希笑意吟吟地背着手走近他，歪头探脑难得有几分俏皮。
老成稳重的禄存星君几时像过这般，笑容如孩童一般纯净天真，眼里像是藏着闪烁的星星。
方士谦被他这副开心的模样拿捏得死死的，心动的厉害，也顾不上打趣他偷听龙神墙角会遭天谴这种事，伸手就抚上人白玉般的面颊重重吻了一下。
“不久。等你，多久都没关系。”
被吻了的王杰希笑意更深，拉过人就慢慢悠悠地在九天城里闲游。
近来九天也入了秋时，草木枯黄，秋菊昂立。秋风飒爽，枫叶在巷道边成排荡漾。有了艳丽的红与金灿的黄作为点缀，玉柱石阶的素洁仙城缤纷了不少。
苍山位处极北，冬雪一下就是半年，春秋两季转眼即逝，眼前盛景自然较为少见。
方士谦虽然很乐意同心上人这么走上一辈子，但还是困惑不解地问出了口：“不是说要去风梳台找凰女？”
这怎么就逛上了？
“嗯。不急。偶尔……也想这么和你走一走。”
方士谦笑了，不再说话。只是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偏头去看两人十指交握的手。杰希的手比他的要小一些，指节纤长却也柔韧，时常沾染着草木的清香。掌心渡来的暖意更似春水柔波，一点一点漫上他怦然的心脏，开出雀跃欢喜的白花。
“杰希……”
“嗯？”王杰希眼见着人突然定住脚步，牵起他的手贴上胸膛，正莫名着，就听人轻笑道：
“久闻禄存星君执掌草木百花多年，神识早与它们冥冥相通。怎的我只是执子之手，星君便已把那千朵万朵的花种到我心上，砰砰砰地开。小仙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还望星君指点一番，该怎么应付才好。”
那双浅青流风的眸子盈盈含笑，凝望过来的目光却是灼灼如炬，认真非常。
一个模糊暧昧的念头闪过，王杰希脑子一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更不敢与他对视。
“我，我……你想如何？”
心上人眸光闪烁分明就是想到了什么佯作不知，方士谦不由莞尔，俯身凑近他通红的一张脸，故意一字一句地对着他敏感的耳小声拂气道：
“我想……与你成亲。”
心鸣如擂鼓，王杰希低着头讷讷启口，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回答。
可他心里的答案已是再明晰不过。
『好。』
剑灵出器本就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
不等王杰希代孙哲平前来拜会，孙哲平已然在闻了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风梳台。
七彩的绫罗绸带装点着红木雕花的栏杆，苏沐橙就坐在这走廊的尽头，隐没在飞扬的绫带之间，哼着悠扬舒缓的小调。
“苏姑娘。廉贞冒昧打扰，但有一事相求。”孙哲平在离着她尚有三步远的地方抬手俯身重重一拜。
“廉贞星君快快请起，沐橙品阶不高，可担不起这一礼。”
苏沐橙急忙起了身走到孙哲平面前将人扶了起来，和颜悦色道：“星君此番来意，沐橙心知肚明。只不过青丘狐族与我凤族体质多少有些差别，若要行离器之术，先得选好魂魄寄宿的材料才行。好在凤凰浴火，天狐九命，我二人肉身重塑之法，多少还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如若星君舍得，便将玉衡剑暂且留在我这里。稍时我会带狐七公子去一趟冥界，央叶秋帮忙将公子的魂魄从玉衡剑中分离出来。此方，是叶修在九州为我选择的灵材，其下有几种备选材料，星君可去天玑宫先行问过哥哥和叶修再做决定。”
“多谢。”
孙哲平闻言大喜，小心翼翼地接过苏沐橙递来的纸笺收进袖袍当中，刚要解下背上的玉衡剑，剑身就自行离鞘飞了出来。
张佳乐紧紧抱着剑说什么也不肯撒手，飘在栏杆外的鱼池之上猛摇头道：“不行。大孙没了玉衡剑战力起码要折损三分，我不放心。那什么，凤凰姐姐，能不能先等一阵子，等三破彻底被净化了，我们再计议这事也不迟。”
苏沐橙眨了眨眼，她倒是没关系，不过……
凰女下意识看向面色忽又凝沉的孙哲平，轻声询问道：“星君意下如何？”
孙哲平自是拿自家乐乐没辙，人长叹一口气对着苏沐橙歉意一拜，“既然乐乐不肯，那就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吧。总之多谢苏姑娘了。他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我孙哲平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苏沐橙福身回礼，嫣然笑道：“星君言重。狐七公子乃为苍生殒命，苏沐橙深受感召，如能为你们二人尽一份绵薄之力，亦可谓是功德一桩。”
“那我们走了，谢谢你啦凤凰姐姐。”张佳乐笑着冲苏沐橙挥了挥手，坐在玉衡剑上跟着孙哲平离开了风梳台。
不知是否因得触景生情，苏沐橙在他们走后抬手唤出了尚未来得及归还给哥哥的千机伞，眼神珍重而怀恋地抚摸起伞身来。
“我不会忘记的。那个曾经为了哥哥不顾生死的，勇敢的苏沐橙。现在哥哥回来了。我也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再见了朋友，你可要代我，好好地保护他呀。”
一只散着蓝色幽光的蝴蝶翩翩然落在了千机伞上。
苏沐橙怔了一下，不可思议道：“你……你怎么上来了？”
“咳、咳。”蝴蝶诡异地发出人类的咳嗽声，恣意舒展的翅膀因得气管颤动而不自觉地抖了抖。许是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不便，一阵刺目的玄光过后，叶秋倚着红木的栏杆现身在了九天城。
他的脸色实在惨淡，即便两个人分别了那么久，冥界也关了足有数月，依旧不见好转。
记起苏沐橙的问话，叶秋遥遥看了天玑宫的方向一眼，淡声道：“怕你哥和我哥打起来。”
苏沐橙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大有你多虑了的意思：“我哥才不舍得。”
叶秋点点头：“叶修舍得。”
苏沐橙闻言又看向他，轻声道：“你的脸色很不好。”
“无妨。不碍事。”
冷峻的冥君不甚在意地随口应着，佯作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变得清丽温婉的苏沐橙，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苏沐橙却是听懂了。于是她弯起漂亮的眼，冲着叶秋灿然一笑，轻声唤起他的名：“叶秋。”
“嗯？”
“我哥哥回来了。”
“嗯。”
“谢谢你救了我哥哥。”
叶秋偏了头，轻描淡写道：“不是为了他。”
“我知道。但还是谢谢。谢谢你救了他，也谢谢你救了我。”
“……嗯。”
“过几日，我会带着狐七公子去冥界，你能帮帮他吗？”
叶秋干巴巴地应着：“张佳乐的狐狸阳寿未尽，理应再活五百年。”
那就是帮的意思了。
“那……等狐七公子出了玉衡剑，我能在冥界待几日吗？”
叶秋终于“嗯”不出来了。
他愣了一下。这种表情变化对于冷傲面瘫的冥君来说十分细微，很难发现。
可苏沐橙还是捕捉到了这份小小的差别，笑得狡黠。
“你来……做什么？”
“求你收留啊。哥哥和叶修在九天怎么也要待上好久。他们也不回橙秋苑，就算回去了，两个人天天亲亲我我的，我一个女儿家也不好意思总待在那里。所以……”苏沐橙一歪头，“行吗？”
“我觉得你需要人照顾。你看你这么久了也没好，一定是冥界的大夫不行。我心思细，总能帮到你的。等到以后你想来橙秋苑了，我就跟你一起回来，这样两个人看哥哥们谈情说爱，就不会觉着腻歪了。你说呢？”
不。
我不想见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在我面前晃悠。
叶秋深觉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眼前的人还会卖力列举出一大堆理由说服自己，就如她那个锲而不舍的应龙哥哥一样。
这般想的冥君连忙抬手止住对方意欲喋喋不休的话音，一字终了。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