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血雾弥漫的诡谲世界。
极目远眺似乎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耳畔不绝回响的是难辨江海的水声。空气滞闷压抑,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无法呼吸。
周泽楷就处在这样的世界里,手里握着断生镰,镰刃之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坠着鲜红的血。
“断生镰斩世间因缘,活着的时候求不得,死后仍是不复相见。呵,许这就是天意造化吧……我欠你的,和欠他的,都还不尽了……”
有人倾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涓涌的血液很快染黑了他暗紫蝠纹的外袍。
埋在他颈侧的那张脸,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滚落,衣襟湿了又凉。
“我还是……不甘心啊……”
他惊惶心痛地想要抱住那人,肩头却倏然一轻,数以万计的金色尘粒在他面前蓦地炸散飞逝。
不。
不要……
“江!!”
周泽楷惊坐而起,江波涛魂飞魄散的梦魇已是折磨了他几个时辰,吃药也好,熏香也罢,仿佛一闭上眼睛,那浓稠的黑暗里就会出现浑身是血的江波涛。
他的喘息声极重,惨无血色的唇止不住地打颤。他坐在睡榻上,下意识抱住膝盖将自己埋进臂弯。眼眶里不断打转的水珠随着他垂头的动作溢出些许,不等掉落,便被他细密的睫羽剪碎挂坠在眼睫之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月转到另一侧的天空,幽静清明的月辉顺着窗棂透进来,点亮了他原本黯沉空洞的眸。
九天城,渡桥狱。
九天城乃仙人之城,人人自律恪守天规,所以用来临时关押罪人的囚牢并没有几个人。
更不用提探望罪人的人。
可今夜注定有所不同。
狱卒提着灯战战兢兢地跟随在周泽楷身后,困惑的表情像是完全不明白断绝七情六欲的冷面杀星怎么会跑来大狱,还是来看一个连魂魄都被打散的臭小子。
狱卒显然对于近日刚刚关押进来的犯人颇有微词,但他地位低下,也不敢对着破军星君发什么牢骚,只提醒了周泽楷一句,说是这小子会蛊惑人心的妖术,请他务必小心。
周泽楷一贯是不与九天上的人打交道的。他鲜少说话,偶尔几句也是命令似的口吻。听见狱卒的话,他也只是点点头,冷声赶人道:“你走吧。”
三破没想到周泽楷会来的这么快。
少年的两只纤细手腕都被镇魂索栓在铁栏杆上,明润的定魂珠就摆在他面前不远,正幽幽地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他实在太瘦小了。罩在魂魄外的衣裳像是裹在柴火上,骨型清晰可描。
不过认真说来,魂魄也的确只是光影而已,太过较真形态倒也不必。
周泽楷收回打量少年的视线,隔着一圈栏杆看向三破的脸,淡声道了句:“我有事想问你。”
少年耸了下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好奇道:“你不恨我吗?”
“恨什么?”周泽楷瞧了一眼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的浮灰,想了想作风将脚下的那一块清理干净,一屁股坐下了。
“很多啊。我杀了那么多人,毁了九州那么多城池,你该像穷奇、廉贞、鲲鹏他们一样恨我才是。”
“江不是你杀的。”
那些事都与我们今日的谈话无关。
听出周泽楷言外之意的少年显然有些意外,他的眸光闪了闪,半晌点点头:“你要问我关于江波涛的事?”
“你是我。你应该记得。”
“记得是记得。但有些事,与其知道,不如不知道。与其听我说,不如自己看。等净化完了我的记忆都是你的,你急什么?”
“我想知道江为什么说欠你的,还有欠我的。”
“啊,这个啊。”少年折了双臂枕到脑后,不着痕迹地垂了眼,掩下眼内一闪而逝的黯然,像是不太愿意旧事重提,故而轻描淡写道:
“当年江波涛夺天命以螣蛇始祖的血液喂养你,后来在西王母处又求了你的长生,甘愿领天道雷劫受死。但那会儿你我为还这救命恩情,替他挡了一道引天雷,当场魂飞魄散。这本是江波涛应当承受的命数,可被你我这么一掺和,本不能登仙的江波涛剩了一口气儿上了九天做巨门星君,你我领受天怒,散魂流落到了阴界狭缝之中,被厉鬼冤魂生生拆散。清者登天,浊者下地,一为善二为恶。一分离便是数千年。”
“其实他不欠你我什么。兴许是后悔了才这么说的。若当初在七百岁的时候就这么死了,你和他的结局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
周泽楷点点头,意外地没将罪责都怪到三破头上,许是因为清楚自己与他一脉同生,三破所行之祸他一早就有了背负的觉悟。
于是他问了另外一个比较在意的问题:“你身上的怨气和仇恨这般重,是在恨什么?我吗?还是江?”
“不全是。狭缝本就是个乌烟瘴气,弱肉强食的地方。那里灵泉稀薄,单靠灵气想在那里不被吞噬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一开始的时候是恨的,恨你,也恨他。总在想凭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寻我。七千年啊,漫长的日子像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狭缝的鬼叫声太凄厉了,那会儿我才多大,你才多大,我怕的很。”
“可怕又有什么用?你们谁都没有来,谁都不会来。你们都把我忘记了。”
周泽楷没说话。他沉默了许久,想了想化作一阵风穿进牢房,坐在了少年边上。
“干嘛?这时候知道可怜我了?”少年嫌弃地往一边挪了挪,口是心非道:“你别离我太近,魂魄共鸣,我还没被净化呢。”
“嗯。”周泽楷冰冷的神情似乎融化了许多,他坐在少年的旁边,轻声道:“你的罪即是我的罪。我会替你还的。”
“谁用你还!”
少年翻了个白眼,他顶着周泽楷的样貌,做这等事看着着实奇怪。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在恨什么。只是不恨不怨,就没办法活下去。一开始靠着恨你和他活着,再后来就靠恨苏沐秋。你都不知道,我最郁闷的就是这件事。也活该我倒霉,逐鹿战前我好不容易能从狭缝爬出来,好死不死地就附身到了烛龙上。那会儿烛龙化人身好像在陪着苏沐秋历劫,结果凡人苏沐秋的寿数刚尽就把我抓去封印了。就在青丘……”
“还好我留了个心眼,残魂游移到了楚云秀身上,本来打算借着她去找你。但那会儿我就发现我没办法控制宿主,只能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怨念与恨意,结果被苍山那个狗屁道士给捅了。修天道的与我相克,我就找凶兽穷奇,又被苏沐秋发现了。七星大阵落下来的时候我才发觉你还未登仙,可惜我跟着穷奇一起被封印在苍山地宫里了。说来奇怪,你离开我也游荡了那么久,未成仙居然还好好地没有被污染。”
九天七星但凡换一个人坐在这儿,听见三破这般说辞都要郁闷得吐血不可。青丘、苍山两次交战死伤无数,竟起于这般缘故,实在教人唏嘘。
周泽楷听着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哭笑不得的表情,只是顺着少年的话思索道:“所以,后来你去毁青丘和苍山是为了……”
“当然是为了出来找你。”
少年说着忽然就没了底气,心虚道:“你也知道我的魂魄里掺杂着饕餮的魂魄,我还吞了几个大精怪的一魂或者一魄,他们暴戾恣睢,报复心极强。有的时候,不太听我的命令。”
“但我不为自己开脱,都是我干的。楚云秀,张佳乐,喻文州,还有方世镜,都是我杀的。我即为世间恶,总该有天来罚我,不需要你替我什么……”
周泽楷觉得他说的没道理,反驳道:“你不就是我?”
“不一样。”少年摇摇头,“还记得穷奇和喻文州吧。苏沐秋将两个人的魂魄融合在一起,他们二人的意识就是独立的。你和我,也一样。尽管我们都是银龙的魂魄,但现在我们是作为两个人活着。江波涛应该也是这么看待的吧,所以他才说你,和我。 ”
少年的语声忽然轻快起来,似是在笑:“他看的很明白。他喜欢的你,是登上九天之后的你。与小银龙无关,也与我们的过去无关。这样很好,这样就好。”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
纯白的光影被一层浓郁的黑雾包裹,他在无尽的黑暗里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周泽楷。这份记忆是属于我的,与你无关。强行接受它,恨与疼痛只会蒙住你的心。你会变得像我一样,没办法原谅他。”
“那不是一段用对不起就能轻易揭过的过往。养育之恩大过天,我太痛了,我恨不能从未见过他。”
“所以,你走吧……让喻文州来净化我,我把爱与感情还给你,你再不要来。”
周泽楷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扭过头静静地看了少年好久好久,眼眶酸楚得几乎要逼着他落下泪来。
可他终究没有哭。
他站起身,像是对着一个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告别那样,轻轻摆了摆手。
“过几日九天城会下雷雨。到时候,你一个人,不要怕。”
周泽楷低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下一个光芒逐渐黯淡的影子,一个空寂无人的牢房,和一声水滴般静静砸落的闷响。
“什么啊……”
“不要怕的人是你才对吧?”
“因为我,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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