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被浊息完全吞噬之前,天璇星光尚且残存在心头一处,做着微乎其微的抵抗。

这点光芒照亮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保留了江波涛神智上的最后一点清醒。

怨气如浓稠赭黑的潮水,神情麻木的他站在这片血色海洋的岸边,锥心刺骨的疼痛毫无征兆地袭上来。

江波涛自登九天紫府,随七星出战也受过很多伤。

可哪一次,也比不得现在。

那如同一柄尖刀深深没入身体的尖锐疼痛,几乎在刀尖落下的一瞬就逼得江波涛闷哼出声。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刀锋游走的轨迹,身体在被几柄刀同时分裂,削肉剔骨,血流成河。

紧接凌迟般的刀割过后,细密的疼痛便如千万只蚂蚁啃食,不打算放过他的一丁点皮肉,不漏下他的一滴血。

江波涛痛白了脸色,痉挛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通跪地。

一个人影悄然而至轻柔地抚上他汗如雨落的脸,指尖却冷得像是腊月极北的寒冰。

“疼吗?”

少年不含一丝感情地询问道。

江波涛粗重地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再睁眼时视野仍旧一片模糊。他凭着依稀的光仰头寻向少年的脸,满是冷汗的掌心艰难地覆上他的手背。

“你死后,身体被走兽分食了是不是?”

江波涛在被撕裂的瞬间就意识到了。

这份生不如死的疼痛,这唯有利齿撕咬才会留下的特殊创伤……

少年居高临下地凉凉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抽回手,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是”。

“但那并不是最痛的。”少年忽然蹲下身,直视江波涛痛到涣散失神的眼睛,“天雷打散了我的魂魄,早在那会儿我就死了。龙肉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它们想要也不足为奇。最痛的,是这里。”

少年用另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哥哥……你知道龙的散魂流落到三界狭缝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万鬼争抢吞噬,我和他,是被生生拆散的。”

江波涛张了张口,话音未出,一滴清泪先行滚落。

“是我,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已然痛到颤栗,沉到嘶哑。

“我的命是你给的。”没有温度的泪水在指节溅碎,少年蜷起手指攥成拳,无动于衷地站起身。他的目光慢慢投向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脱口的声音轻得像是人下一刻就要消散,“可我宁愿你从来没有救过我……”

那些仿佛被人刻意抹去的记忆忽如蝶涌一般振翅而来,纷至沓来的光影与声音将江波涛埋没。这一刻,障目的迷雾豁然消散,关于七千年前的真相也跟着揭开。

“老祖宗,这小龙尚不足三百岁,被饕餮这么一吓,元神震荡,就是救过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您也知道,龙族子嗣一向为外族垂涎若渴,其血饮之开智不惑,其肉服之长生飞仙,若是走漏了风声说您得了一条龙,其他家的族长还不得冲进昆仑找您讨个说法?”

近侍杜明面色愁苦,劝得直截了当,生怕他一意孤行闹得几族纷争。

“你也说了他还不到三百岁。先救过来再说,我自有办法。”

龙子身份有多特殊,他再清楚不过。

只是……

眼见着怀中软嫩的娃娃气息奄奄,心脏仍是不愿放弃地鲜活跃动,他忽然就很想给这娃娃一次机会。

江波涛口中的办法,是以己身螣蛇之血为食,一日三餐喂养给这娃娃。龙族与螣蛇一族血缘并不相近,江波涛身为螣蛇始祖,其血经过漫长岁月的仙力润养早已成为一种绝佳的滋补良药。

小孩还太小,一昏数月,血液灌进嘴连吞咽都不知道。

江波涛没了办法,就耐着性子一口一口以唇哺喂。

两人朝夕相伴,族内外免不了听见风声。好在现下这小龙身上沾满了他的气息,江波涛索性就放出消息,说是他一脉下的螣蛇。

此消息一放,顿时震惊了整个昆仑域。

江波涛身为始祖虽有满院美人,却从未听说哪家夫人喜得子嗣,哪儿来的血脉传承?眼下突然蹦出个少主来,别说族外人,便是螣蛇族内都炸开了锅。

长老轮番上阵,各怀鬼胎,言语试探,无非担心族内大权的继承如肥水流落到外人手中去。

七千年前的江波涛脾性并不似登仙后看上去那般温厚敦实,他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权力纷争,心肠冷硬手段也残酷非常,没听几句便冷笑一声,当即骇得满室噤言,鸦雀无声。

独属于蛇族特有的竖瞳寒厉阴冷,江波涛懒散地斜靠在蛇头扶手边,于上首漫不经心地逐一扫去,一句“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迫不及待地盘算着怎么取我而代之?”话音才落,七位长老皆被石化于原地命丧当场。

自此族内谁也不敢再提此事,唯家主马首是瞻,见了人皆尊称一句“少主”。

螣蛇一族人人都怕他们这位阴晴不定的老祖宗,唯独周泽楷不怕。

他不光不怕,还整日黏在江波涛身边,明明连话都说不好,身量还不如江波涛一半高,偏生倔强地就算抓衣角被人拖着走也不松手。

江波涛活得太久,对谁都狠得下心,唯独对着这个长得越来越好看的龙崽子没辙。

见人又抓着他的袖袍含含糊糊地用小奶音喊“哥哥”,江波涛好气又好笑地一把将人抱起来托到手臂上坐好,无奈道:“我这岁数当你爷爷都够了,怎么还喊我哥哥?”

周泽楷心安理得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像是高兴了,用肉乎乎的小脸蹭着他的,眼睛亮晶晶地又喊了句“哥哥”。

听得一旁垂首候命的杜明心都软成了一滩水,更别提江波涛。

老祖宗自那之后就把少主宠到了心尖尖上,要星摘星,求月送月。凡事亲力亲为,教他习字读书,吐纳灵气,修炼法术。

可好景不长,过早的化形对于周泽楷元气的损耗实在太大,螣蛇的血已然没办法供养他到少年,人便肉眼可见地日益清瘦下去。

那时的周泽楷七百岁,却像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躺在卧榻之上形容憔悴,手轻轻抚在江波涛颦蹙的眉间,哪怕失去全身力气也仍是在笑。

“哥哥……”

只两个字,江波涛却是读懂了他要说什么。

他在说,哥哥,别难过。

一手养大的剔透人儿若是就这么没了,他江波涛如何不难过?如何不痛心?

“杜明。我暂离族中一月,一切照旧如常。凡不安分者,杀无赦。”

背后的杜明躬身领命,他却无暇叮嘱太多,抱起昏睡的人儿就上了昆仑山。

西王母的住所依旧避世超尘,九重琼华的仙阁白鹤高翔。

“螣蛇。”西王母面露哀戚,指尖抵在龙崽子的额上对着他一再确认:“因果有序,生死天定。今日你若要救他,就是逆天夺命,他日,他也会因你而死。你善德将满,不久就要入仙道拜紫府,若承此恶果,雷劫之时痛盛万分,即便以你的修为,恐怕也很难挨过去。一念伤两命,值得吗?”

“娘娘。江波涛这一辈子活了上万年,杀孽深重,已然半步入魔了。登不登仙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我活了这么久,早已看破生死,那雷劫若来便来,我应就是。只是小周尚且年幼,他才七百岁,才刚及我一半这般高。我想他活着……活得再久一点。”

西王母没再说话,她只是叹息,像是早已兆见了鲜血淋漓的未来。

后来,后来还能如何呢?

救回来的周泽楷再度落于饕餮腹中,他怒杀饕餮剖腹救人,反被饕餮之毒侵蚀全身,废了一身功力修为。

他的小龙为他悲泣断角,为他舍生挡雷,魂飞魄散,曝尸荒野。

因果循环,孽缘深重,不过如此。

“我不会原谅你。他也是……”

恨之切,已无激愤悲恸,寥寥数语,淡淡声息。

江波涛颓然阖眼,心头最后一点光芒散尽,倾身倒入刺骨冰冷的血海。

远天外北斗七星阵内的天璇星光灭了。

那一瞬,若有所感的七星众人俱是浑身一震。

九天之上,原本捧着一缸月盏流萤走在路上的周泽楷骇然松手,碎瓷溅落满地划破他的脚踝,血花洇染尚不觉刺痛。

王杰希正同方士谦围坐在自家院子里喝茶,茶碗一翻,人腾地站起,脸色霎白。

“怎么了?”

方士谦见王杰希面色难看,直觉不妙,连忙扶住了向后一个踉跄的他。

眼见一条银龙低吼着从天玑宫上空疾掠而过直奔天门,王杰希哪里认不出来,他一把抓过方士谦的手腕,带着人便追了上去:“巨门出事了,跟我走!”

青州尚在赏月的孙哲平二话不说拦腰抄起张佳乐的光影便朝西方奔去,后者愣怔之余扬手唤剑,玉衡剑即刻绕背归鞘。

洛水河畔的张新杰与韩文清更属七星中最为接受不能的二人。

困锁混沌的山河社稷图忽遭一柄长剑狠厉贯穿,剑锋横斜纵深,笔墨拓印的九州河川山脉尽数支离破碎。

昔日同僚怨气缠身自碎片之后骤然现身挺剑来袭,韩文清一把抱住张新杰跳开树下,剑气炸裂榕树根部,木屑飞射间树干轰鸣倒塌。

重获自由的混沌瞎着一双眼睛低沉朝江波涛处邪笑一声,似乎闻出了其中暗藏的饕餮气息,一句“多谢”话音未落,犬身剧烈膨胀到一山之高,混沌无爪四肢皆为其足,一足之宽可跨洛水,狂猛地朝韩文清二人踩踏而去。

韩文清强忍腹间疼痛带着张新杰左突右逃,眼见混沌之足如泰山压顶,背后利剑如血口金蟒,人闷哼一声怒目化身,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麒麟现世雷火交加,掣电怒折百树截断江波涛眼前的道路,烈火焚灼冲天炙烤混沌的足底,韩文清以□□的锐角顶翻巨犬,长尾卷着张新杰拼了命地沿洛水朝东拔足狂奔。

其后土地血迹斑驳招引无数精兽异怪舔舐争夺,一时间梁州域无兽不知麒麟重伤,纷纷嘶叫着加入追击他的队伍。

兽潮之壮观,直教沿途河山大川崩裂震颤,滚石入水,河漫田埂。

“武曲,我们分头走罢。”

痛心不已的张新杰固土做剑划开自己的手腕,灵兽白泽的香甜血气顷刻飘荡在尘间。

“别做傻事。你知我不可能放你。”麒麟雄浑的声音如若雷霆,不容商榷不容违抗。

“可我不能看着你死。”

张新杰周身白光乍亮,迅速脱离麒麟的尾巴飞上半空。通体雪白的灵兽以与麒麟相仿的身姿落于大地,说着就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去。

“该死!”韩文清一声怒吼,刹住脚步便想调转方向,奈何其后疯狂的妖兽精怪数量太多,几乎在他止步的一瞬就蜂拥而上,如同蚂蚁噬象一般啃食起他的身体。

另外一半垂涎于白泽的灵智,强忍着对力量的渴求朝张新杰穷追不舍。

银龙像是一柄破风穿云的长枪,猝然以无与伦比的力量猛撞向簇拥麒麟的妖魔。

暴戾凶狠的罡风裹挟着断生镰飞旋至白泽身后,两向飓风齐作,其间生灵万物尽被困锁其中无可遁逃。

龙威之下,当诛者,形神皆散!

吞噬光明的残尘飞烟逐渐消寂,其后煞气腾腾的周泽楷手握一人之长的巨型镰刀,紫瞳森寒,神色阴沉。他的目光飞越百里,顿然落向埋没在精怪兽群当中默不作声的江波涛。

修为不高的精怪异兽惊恐于龙的威慑,纷纷自他视线之处朝两侧避让,兽群如黑色潮水,顷刻退避开来。

那一瞬,断生镰仿佛感应到主人滔天的怒火,隐隐发出龙吼一般的震颤。

眨眼间周泽楷已闪现到江波涛面前,劈头盖脸的断生镰疾挥而下,其劲之凶,力可劈山。

江波涛顿以浮生镜相抵,两大神器对撞铮然锐响。

“把江还给我。”

周泽楷眯起眼杀意立现。

江波涛却是轻蔑抬眼,嗤笑一声,以少年之音冷道:“就凭你?”

怨气刹那如毒雾汹涌弥散,周泽楷闪身向后疾掠数丈,眼见一羊身人面的巨兽自江波涛身后拔地而起,饕餮怒睁开血红双目,嘴巴大张长舌飞甩猛朝周泽楷冲锋而去。

这一边的混沌则被从天而降的孙哲平牵住手脚。银雷与玄雷角力,胭脂色的光芒自玉衡剑身暴涨,化作光影的张佳乐与孙哲平一齐握剑,一句“玉衡·清平乐”被他二人喊得气势磅礴。

剑气汹涌劈斩而去,看似笨重的混沌翻身一滚,剑锋落地顿时砍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谷地缝。

受到浊息侵蚀的走兽精怪纷纷受控,前仆后继地朝赶来救治的王杰希与方士谦等人扑袭。

方士谦展臂张开漆黑羽翼,以金鹏之姿抵挡天空裂缝如箭雨飞射的赤目鬼鸟。韩文清则拖着一身残破的身躯在王杰希的仙力支撑下极力守护着他与张新杰。

无人阻挡的少年,亦或是三破,对着眼前混乱不堪烟尘驰起的战场相当满意地勾起唇角。他扬手,浮生镜自他手下不断扩张,平湖涟漪迭起,鬼门大开,冥界服役的怨鬼冤魂骤然逆飞而上,巨大的吸力蛮横地拖着他们跨越阴阳两界。

秩序颠覆,阴阳倒转,茫茫人间将如炼狱,幽冥空空将无鬼魂。

一道迫人战栗的寒风突如其来。

浮生镜再一次发出不堪重负的炸响。

锵!

鬼门关闭,却邪突袭,枪尖擦着三破的脸掠去。长枪袭空,自半路一个曲折回旋,再度杀来。

少年控着江波涛的身体原地腾旋,衣袂翻飞间与却邪平行擦肩,落地却是一声吃痛的闷哼。

修行至龙神境地,落叶飞花乃至尘埃皆可做兵器。

血花自江波涛的胸口绽开,少年抹了一把唇边血,冷冷地看向叶修。

“是我小看了你。”

叶修听乐了,区区一介浊息,竟有天大的口气敢说小看他?三破之事他本不欲管,凡间乱不乱亦是人类造化。山海倾覆,九州灭亡,于他而言不过瞬息之事。可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七星,他作为贪狼家眷总不能袖手旁观。

叶修随手挽了一个枪花,既然沐秋说不能灭,那打到半死也是可以的吧?

才这么想着,对面的三破忽然唇角微翘,远处与周泽楷缠斗的饕餮大张血口,顷刻间天昏地暗,身体浮空失衡。叶修神色微变正欲提枪飞身脱离饕餮的吞噬范围,犹如午夜晚钟一般的响声骤然在耳边回荡,“天璇·玉漏迟”的时间禁锢竟被那少年借由江波涛的身体贸然启用,叶修动作一滞跟着被吞进了饕餮的腹中。

糜///红的胃壁蠕//动出粘//腻的声响,可纳天地的无限空间到处都弥散着食物腐烂的恶臭。销蚀万物的胃液成雨正自上空不断向下飞落,但凡碰到一点都能被溶蚀到连渣滓都不剩。

叶修乃是九州的霸主,却并非三界的霸主。脱离人界,他充其量不过是一条活得最久的烛龙。深谙此道的三破利用饕餮钻这个空子是在讽刺他?

呵,有点意思。

顿时感到手中却邪一沉的叶修扯开一抹嘲讽至极的笑意,他甩手将却邪收起,赤手空拳就朝半空中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飞去。

饕餮的胃内空间亦是怨气积郁,得此助益的三破根本不惧叶修和周泽楷。实化怨气作为屏障隔开腐蚀的液滴,他顶着江波涛的面皮用着江波涛染血的身躯,逼周泽楷投鼠忌器,以镜化剑荡开迎面砍来的巨镰,下一刻长剑作巨盾对着叶修照脸又是狠狠一拍。

叶修单凭血肉之躯抬臂硬抗,浮生镜挥来重若千山飞撞,手臂震麻身体横飞,猛朝一侧肉壁砸去。

周泽楷镰斩不成翻手就以镰柄作枪,三破忙于应付叶修自然无暇顾及背后,人被结实一捅元神跟着一个震荡,江波涛的意识浮现张口便是一句虚弱至极的“小周”。

周泽楷闻言怔然的一个间隙,三破趁机咬牙回手挥剑,锋利的剑身顷刻划开周泽楷的胸前皮肉,龙血飞溅,落在饕餮的胃壁之上就是滋啦一声溶蚀的汽响。

“让开!”

叶修一声厉喝飞身而至,掰着周泽楷的肩膀就把人往后一拖,堪比龙血的粘液擦着周泽楷的衣袍坠落,那锦缎的衣摆眨眼就被烧去一大块。

“化龙。”叶修低声提醒周泽楷,自己先行显露出足有一川之长的龙身,赤色发亮的龙鳞坚如磐石,腐雨溅落不过瘙痒。神龙摆尾身姿灵活,如同赤色禁锢的锁链顶着凶猛下坠的雨势穿梭在三破触手不及的地方。

龙颚大张酝酿灼焰,倾吐间玄色炙热的火成海霎时焚烧起饕餮蠕动的胃壁。

会意的周泽楷跟着化作一条身姿敏捷的银龙,将冰雪寒霜喷薄于这血红天地的另一侧。

饕餮吃痛哀嚎之下胃液翻江倒海,其间天地狂风呼啸,眼见身形不稳的三人就要随着腹中残渣被饕餮呕吐出去,三破眸色一沉顿将浮生镜化作一柄三丈之高的长剑,对着离他最近的银龙狠下杀手。

剑气凛利杀机已现,随风飘逐的周泽楷根本来不及在稳固身子的同时抵挡住这势在必得的一击。他无处着力,龙身又长,便是要硬挨着劈云斩月的一击。

一条比他身躯更大更雄伟的烛龙猛将他撞了出去。

这是注定石破天惊的一剑!

饕餮被这全力一击自内而外砍得粉碎,烛龙自诩坚不可摧的龙鳞更是被这一剑切断,狰狞可怖的剑伤从叶修的龙尾一路延伸到前爪下方不远。

遭遇重创的叶修几乎在飞出饕餮口中的瞬间就变回了人形。

血花在周泽楷眼前绽开,他那漂亮的紫瞳骤缩在化回人形的瞬间就想朝叶修扑去。

一道炽亮的光比他更疾更快,带着漫天温润的晴雨与连贯天地的霓虹。

九州大地仿佛感应到什么而百花齐绽,一朝四时倒序,秋去春来,浅草萌芽,和风拂掠。一度压抑昏暗的天空赫然晴朗无云,凭空而落的晶莹雨珠染着阔别已久的暖意,似可抚平一切悲伤。

周泽楷来不及惊讶,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在被这温雨烧灼得嘶声哀嚎的三破,从地上爬起来的一瞬人便再度抄着断生镰杀了过去。

“别杀他!!”

苏沐秋抱着叶修来不及再做什么阻拦,脱口便是一句惊惶失控的嘶吼。

说时迟那时快,争相飞散的怨气将江波涛的身体与魂魄剥离出来,痛到满地打滚的三破终是露出了原本的少年模样,那与周泽楷一般无二的脸写满了痛苦与悲楚,气息奄奄已然发不出声来。

周泽楷看不到,他的视线被一个人完全阻隔,他甚至来不及收手!

“噗——”

皮肉绽开的声音于此时格外惊心动魄。

“贪狼,你也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江波涛自然听见了先前苏沐秋脱口而出的“别杀他”,不由将锐利的视线锁向不远处抿唇不语的苏沐秋,后者正打横抱着昏迷不醒的叶修,闻言坦诚地沉声应了一句:

“是。在沉睡阿修之前,我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断生镰的利刃十分锋利,事出突然,即便有浮世镜的阻隔,还是在江波涛身上留下了无法治愈的重创。刀口自他左肩一路切至右侧腰际,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几个摇晃后他终是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倾倒向前。

哐当——

断生镰从周泽楷颤抖的手中脱落,他下意识伸手接住迎面倒来的人,震惊之余迷茫地追问出声。

“为何?”

闇息三破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又为何要替这样罪有应得的妖邪之物挡下我的刀?

江波涛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周泽楷反射性地放软身体,鼻翼间充斥的尽是腥甜的血气。那气味浓郁得仿佛是要时时刻刻提醒他,江波涛身上这严重的致命伤正是拜他所赐。

“我其实早该想到的,贪狼法力高强,闇息三破本不会是他和烛龙的对手,又何必费心布下这死而复生的大局。我深知闇息三破作恶多端,罪无可恕。狐七公子,文州,甚至青丘和苍山万千子民都因他而亡,可他真的不能死。至少现在,你们绝不能杀死他……”

“不懂!”

“小周,你的身体抖得好厉害,是不是在怕会失去我啊?”江波涛此时居然还有心思说笑,他虚弱地将下颌抵在周泽楷的肩膀上,左手轻搭在周泽楷腰际将人抱得更紧了几分,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溢出被他随意地抬了右手抹去,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柔声又道:“吓到你了,我不疼的,你别慌。”

“救他……” 周泽楷有些急,他支撑着江波涛一动不敢动,只得用眼神向王杰希求助,可王杰希却用一脸哀戚的神情回应他。

“破军。巨门他已经……回天乏术了……”

“不信!可以的,有办法的……禄存,文曲,你们救救他……”

张新杰不忍地别开眼去,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周你就不要再为难禄存和文曲了,断生镰的威力,你我不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吗。”江波涛缓缓合上眼帘,像是累极,颇为贪恋地环拥着周泽楷,怅然道:“七千年了,从我在九天第一次见你,就忍不住想要跟你结识。九天之上尽人皆知我心系于你痴心苦恋不得,我却偏生从未在你面前提及此事。如今快死了,我反倒觉得是一种解脱。”

“九天上的众神仙多半虚与委蛇,不可一世。你不懂变通,还不善言谈,我这一去,你就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什么委屈。”

“胡说!别说了,不要说了!”

不会死的。

你可是九天的巨门星君,是掌管时间自由来去,能在那些心高气傲的家伙们面前四两拨千斤的江啊!

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你是哥哥吗?

你救过我吗?

我想知道过去的事,我想记起你!

“我知道,你并非完全冷心绝情,你只是不明白罢了。我曾妄想篡改过去阻止你入列七星,是贪狼三番五次拦下我才让我幡然醒悟。没有七情六欲,不知情为何物,甚至看不出我对你的别有居心,这样直率纯粹又强大无惧的周泽楷,才是我最最喜欢的你啊。”

周泽楷猛地一怔,并非因得江波涛的话有所触动,而是一直倚靠着他的人突然周身发散出金色的强光。

“断生镰斩世间因缘,活着的时候求不得,死后仍是不复相见。呵,许这就是天意造化吧……我欠你的,和欠他的,都还不尽了……”江波涛轻声笑得嘲弄,像是全盘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又不太像。他的眼中犹有不愿妥协的眸光明灭可见——

“可说到底,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身上的负重霎时间消失,江波涛的身影炸成无数灿金色的光点萦绕在周泽楷四周迟迟不肯离去。周泽楷还保持着搀扶江波涛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一座磐石雕刻的人像。

一阵风起,周泽楷这才神情恍惚地伸开手臂,下意识想要护住这些魂火。可怎奈那些魂火仍是穿过他的指缝一去不返。

他不是没经历过别离,可这一次手上一空,连带着好像心也跟着空了好大一块。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生命当中全然抽离,强烈得像是要把他四分五裂一样,痛到抽筋剥骨,痛到撕心裂肺。

记忆里葬身白骨荒野的少年与现在重叠,周泽楷终于有所动容。

他知道。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他蹲下身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本能地抓挠自己的心口想要将这痛发泄。可悲的是他甚至连这痛是什么都不清楚,就像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记住九天上和江波涛在一起发生过的种种,每一刻的平淡无奇都可化剔骨尖刀,寸寸锥心。

他已将自己的衣裳抓破,生生留下五道血淋淋的血口来。

“破军你——”

苏沐秋隐隐感觉周泽楷安静得有些异常,刚想要开口就因得眼前所见而止住了话音。

但见周泽楷闻声转头,英挺冷峻的面容上清泪纵横,眼眸中噙满了水光,可他自己好似浑然不觉。

“贪狼。心痛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觉?”

周泽楷望向苏沐秋的眼瞳里一片幽深黯淡,空洞得好似没有魂魄的纸偶。

“江对你说过的,看见我,他就会觉得心很痛。”

“原来我,一直让他这么痛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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