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禁制被破不过几个时辰,天现异象乍亮非常,怒雷银电游走苍穹,西北海有黑气直撞积云而上。九天结界破碎的轰鸣巨响刹那传遍九州,地动山摇惊得禽鸟争鸣百兽奔逃,也令几位尚在苍山停留的星君闻之色变顷刻消失在原地。
苍山峰顶暴雪怒号,一位负手观天的老者却是岿然不动。眼见着几色的仙光交错晃过他炯炯的眼眸,又一道苍青色的法光紧随其后冲上九天,老者倏然将白眉轻颦,眯起眼掩下眼底升起的不悦。凛风梳过他黑白绣鹤的道袍,衣袂翩然出世超尘。
“师尊!师尊不好了!”一名苍山弟子匆忙跑到老者身后不远处站定,行过拜礼神色慌张道:“星君一走,喻师弟的房间便起了大火,雨司的兄长们使尽浑身解数想要灭火,可那火竟纹丝不动,眼见着房梁就快烧断了!”
老者面色一凝,沉声扔下句“带路”随即长袖横拂,连带着那名报信的弟子一并消失在原地。
喻文州房间的火起得十分蹊跷,遇水不灭,掩土不熄,势头凶猛又狠烈。烟幕被灼眼的赤色点亮,幕外急着灭火的苍山弟子们忙得焦头烂额,纷纷嘶声呼喊着喻文州的名字。有的人还想冒险冲进大火之中,不想被翻涌的烈焰蛮横地阻隔在外。
方世镜御风赶到的时候恰好撞上被气浪波及险些踉跄倒地的郑轩,沉着地接住人将郑轩妥善安置于身后,冷脸冲人群吼出浑厚有力的厉喝:
“尔等退下!”
话音刚落,方世镜双手行气生风利落劈向火海,强劲的风刃顿时斩断烈焰强行清出一条通道来!
方世镜趁机化作一道松青的弧光闯进摇摇欲坠的房屋,风罩护体之下,抬眼但见昏迷不醒的喻文州悬空漂浮,身躯被火舌层层缠绕裹紧而不被灼伤分毫。额上对瓣莲纹乍亮若红莲初绽,莲华烨然。莲蕊有妖异的赤白两色光点升腾,翩翩如流萤。
不等方世镜进一步有什么动作,灼莲就像是察觉到有外物入侵一般“呼啦”一下倾数凋零。异象消散,大火瞬熄,喻文州顺势从半空跌落下来被方世镜接了个正着,睫羽轻颤,人恰好也在此时苏醒。
“师……尊?”
喻文州显然有些不明所以,他前一刻还跪坐在飞花梦境的莲池上抚摸猫咪大小的黄少天,眼前一黑眨眼便已躺在一片废墟之中。仔细辨识下四周景象还有几分似曾相识,这散发着焦糊气味的断瓦残垣不正是自己的房间麽!
还活着。
身中引天雷的他,竟是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住处。
喻文州难以置信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知觉尚存,可见身体各处都已重归掌控。那张佳乐呢?那只小狐狸现如今又是死是活?
喻文州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亟待解答,方世镜对此早有所料,扶起喻文州之后便出言安抚了他纷乱的思绪:
“你在后山禁地被引天雷击中时性命垂危,幸亏有禄存星君他们及时赶到才保全了你和苍山。禄存星君将伤愈的你带回房间休养,哪知不多时竟无故失火。为师来迟了,你可有伤到何处?”
喻文州这才算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自方世镜身前徐徐退开数步,毕恭毕敬地行了拜礼,告罪道:“不曾受伤,文州谢师尊关切救命之恩。此前文州被他人夺舍闯入禁地,还失手毁掉了结界招致灾祸,将师尊和众师兄弟乃至苍山下无辜百姓置于险境。铸此大错文州甘愿受罚,恳请师尊降罪!”
“你修道资历太浅,会被他人迷惑也在情理之中。承蒙禄存星君和廉贞星君出手搭救,你大难不死已是万幸,为师也就不再追究。现如今烛龙现世大闹九天之城,诸位星君都急着回天镇守,待他二人重返苍山之时你前去登门好好拜谢一番便是。”
“烛龙?”
喻文州闻言又是一怔。
叶修……
沉睡了近千年杳无音信,苏沐秋才走,你就醒过来了吗?
喻文州下意识摸上自己腰间的佛手玉铎,也不知道心里翻滚的怅然从何而起。那玉铎做工精巧质地剔透纯净,原是上好的佛手玉石经由苏沐秋亲手雕刻而成,是苏沐秋临走托付给喻文州让他转交给叶修的遗物。
他自幼时就常听苏沐秋提起这位钟山上古的龙祖上神,说他丰神俊朗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间端的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孤傲威仪,执掌的是极北之地万众生灵的气运生死,是个听上去天下无敌实则很孤独的家伙。
橙秋院原本珍藏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叶修画像,都是苏沐秋寂寞的时候一张一张依凭记忆画出来的。他在院子里的向阳花海前面摆了一大张桌子,展平画卷就能运笔如飞。人形的、龙形的、站着的、坐着的,仿佛叶修的一颦一笑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思念就能浮现在眼前。
那会儿的喻文州还太小,不识人间情爱,看不懂苏沐秋眼底那分明的深情与怀恋,只知道叶修定是对于苏沐秋来说极为特别的人。少年心性泼皮贪玩,爽朗随和的苏沐秋又一贯宠纵喻文州不与他置气,有一次苏沐秋不在,他失手引燃了存放画像的房间,凶猛的烈焰霎时间将那些被苏沐秋视若珍宝的画卷一口吞噬,烧得连灰烬都没剩。
那是他第一次见苏沐秋悲怮的样子。
那个人发了疯似的冲进火海灭火,死抱起那堆被烧得残缺不全的木轴跪在地上,沉默苦痛的神色像是被强行同什么重要之物割舍分离,弯下的脊背不断地剧烈颤抖。
喻文州本以为苏沐秋会大发雷霆责骂他,可后者只是嘶哑着嗓音轻呵了一声,认命般闭上眼平复心绪,睁眼时便已恢复往常的温柔,平静地开口问他有没有受伤。
喻文州吓坏了,好半晌才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也不敢多话,好不容易等苏沐秋回房去睡了,才一个人拿起纸笔偷偷溜出房间想要把那些画复原。
可他又没有见过烛龙的样子,苏沐秋也没有教过他画画,宣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丑得实在是看不出原样,倒更像是小孩子的随笔涂鸦。
喻文州差点急得哭出来。
再后来,熬夜不睡这种事自然是片刻都瞒不过苏沐秋。
打算认真呵斥他一顿的苏沐秋绷着脸刚逮住他这只“小花脸猫”,到底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边笑边蹲下身用手抹掉他脸上的墨汁,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那晚他们谁也没睡,苏沐秋坐在花海前讲了很多有关烛龙的往事,说叶修是数万年来唯一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说他们曾对着钟山万民起誓成亲,说着他笔下的那些画像烧就烧了吧,画像就是再生动也还原不出真人一分的好,可苏沐秋还是没能成功掩饰下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惋惜,被喻文州瞧了个仔细。
喻文州想不起之后苏沐秋还跟他说了什么了,那个人一向回忆起来就没完没了,活像个命不久矣的老头子唠叨起来能说个三天三夜,乏味得直让他昏昏欲睡。只不过苏沐秋最后那一声铿锵有力的话语,直教喻文州迄今念念不忘——
苏沐秋眸光如炬,毫无惧色地对着无垠苍穹呐喊:不许我们活着在一起,连相思都是违逆天命。
可那又如何?
若爱上他是错,我苏沐秋情愿错上加错!
“报!启禀师尊,少洞君回来了!”
驻守山门的守卫弟子突然连滚带爬地冲进后院,回忆被迫戛然而止,喻文州见他脸色不是太好,正想问是不是方士谦出了什么事,就听得那人接着慌张道:“少洞君是以原形飞回来的,刚落地就吐了血,人已经痛昏过去了!师尊您快去看看吧!”
九天与烛龙一战损失惨重,城中仙神伤亡大半,奈何医仙匮乏分身乏术,连仅对医术略通一二的张新杰都被紧急抽调过去帮忙,更不要说医术超卓的王杰希。他人早就忙得脚不沾地,脸色相比之前更为惨淡非常。
方士谦把一切看在眼里,实在不忍给王杰希再添负担,独自默不作声地拖着重伤的身子就这么飞回了苍山,眼下真气散尽,便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但见体型庞大的鹏鸟如断线的纸鸢从天直坠,一头栽倒在血泊里气息奄奄。触目惊心的血痂疤痕遍布全身,原本羽毛漂亮丰满的右翼被人生生折断,正以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垂落在地。
“谦儿!”
方世镜赶至山门口时大惊失色,瞳孔骤缩失声唤了一句,跌跌撞撞地匆忙扑到方士谦身边,振臂高举用真气猛然将方士谦托上半空。松青的仙光紧裹成球牢牢护住体型庞大的鹏鸟,其中充沛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渡进方士谦的体内供其吸纳,一炷香的时辰都过去了,才勉强让方士谦恢复了人身的模样。
可惜人仍旧昏迷不醒,整条右臂也无力地耷拉在一侧,看得方世镜痛心不已,连说话都不禁染上了惊惶的颤音。
“快,快去山下请个大夫来!”
喻文州刚跟其余师兄弟齐声应下抬步欲离,就见一道碧绿的仙光轻柔照拂在方士谦的身上。眉宇间疲态尽显的王杰希紧随其后踉跄着落地,拦住了方世镜。
“洞君,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杰希心中有愧,还是让我来吧。”
王杰希这么说着,殊不知自己的面色亦是憔悴骇人。和叶修大战一场元气大伤,不等休憩就游走于各宫各府诊治伤员,他的身体虽不至于过劳昏倒,可意识早已飘忽混沌,全凭一股执念咬牙坚持来此。
方世镜心里原本对王杰希还有几分不满和迁怒,见状忍不住放缓了冷僵的面色,伸手轻扶了一下王杰希道:“星君也累了,先在苍山休息一下再说其他。为人医者比病人还虚弱,叫老头子怎么放心把谦儿交给你。”
王杰希听罢却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了,坚持道:“我可以晚点去睡,他的手臂却不能再等。”
方世镜自然挂心自家侄儿的伤势,拗不过王杰希只好作罢,将方士谦送回房间就亲自出门采购王杰希委托的药材去了。
房间里随即安静下来,只剩下方士谦愈渐平缓的呼吸声和王杰希轻柔低沉的吟诀声彼此交错,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一动不动的人突然扯住王杰希袖摆用力一拽,后者全无防备地向前倾倒,被苏醒的方士谦抱了个正着。
“别念了!这破手臂不治也罢,废了就废了,我不稀罕什么翱翔天宇,也不稀罕什么九天之城。我舍不得你这么辛苦。”
王杰希意识确实有些不清楚了,可他还是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挣扎着要从方士谦怀里爬起来,边挣扎边板起脸,像是生气了,难得没给方士谦一点好脸色,冷声呛道:“你方士谦真是恣意洒脱,区区一个羽翼说弃就弃了。那我呢,你见不得我辛苦,我就能对你这一身伤痕累累无动于衷吗?!亏我见你独自离开还放心不下追了过来,早知你不稀罕,我的好意还不如拿去喂唔!”
方士谦独臂照样能把王杰希禁锢得无法动弹,含着那人温软的唇瓣将那些讨伐他的话语尽数封堵,舌尖描摹轮廓继而迫不及待地探入口中,如同品尝一道津津有味的佳肴,吻得细致又缠绵。凝视王杰希的那双眼睛蛰藏着笑意,在方士谦昏暗的房间内熠熠生光。
王杰希一时间意乱神迷的,除了放软身子被动迎合之外倒也忘了起身挣脱。
一吻罢,方士谦微仰了头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身上人潮红的脸颊,贫嘴道:“别啊,你可是我长在心尖儿上的那块肉,珍贵着呢,喂狗多暴殄天物啊。喂鹏鸡怎么样,我要是不能飞了,就做一只天天在你身边蹦跶的大鹏鸡。一到晨时就爬上你的床贴在你耳边喊:杰希,杰希~”
“去你的!”
王杰希气乐了,忍不住笑骂了他一句从他身上缓慢撑起了身子,双膝夹紧方士谦的腰肢坐到他伸直的长腿上,出手用力制住方士谦的右侧肩膀,认真道:“方老的药还未到,接骨会有些痛,你且忍耐片刻。”
“嗯?难道不是我痛就咬你吗?”
王杰希眉头一挑:“你还想咬我?”
“……不敢。我忍着。”
贫归贫,王杰希正式行气施法为他接骨的时候方士谦倒是一声都没吭,就是**辣的暧昧眼神盯得王杰希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杰希到底是疲累至极,才收回法力眼前就是一个天旋地转,被方士谦伸手一捞直接抱在怀里安然睡去。
方士谦轻拥着怀中人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斜倚到床柱边,曲了一条腿支在床缘,心情好极了。唇角轻勾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在王杰希后背,倒也不怕他不着调的歌谣把王杰希吵醒。
奈何这样安逸恬静的时光并没能坚持太久,原本还在闭眼享受的方士谦若有所感地缓缓睁开眼睛,眼下,已是一片冰冷锐利的寒光。
“谁。”
“是我。夜深多有打扰了。”
徘徊在房门外原本还犹豫要不要敲门的喻文州顿时应了声。
方士谦颇为意外,左右权衡了片刻,忍痛将王杰希安置在榻上,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师尊吩咐我将这碗熬好的药送过来,先前禁地的事正好也要好好感谢你们。你的伤……”
“没事儿,你看这不都接上了吗。”
方士谦没心没肺地动了动刚刚归位的右臂,用左手接过药碗爽快地一饮而尽又丢回喻文州端来的托盘上,没所谓地摆了摆手示意喻文州不必担心,忽而叹气道:“禁地的事我们通过浮世镜了解了十之**。贪狼星君把你托付给杰希他们,杰希又把你托付给我,结果此次却害得你险些丧命,怪我看护不周。我方士谦本也无颜再见你,你反倒来谢我这可怎么是好。”
喻文州会意笑道:“那我们便就此两清,互不相欠如何?”
“如此甚好。”方士谦满意地点头也笑,见喻文州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继而疑惑道:“你还有事?”
“我还想请教当年七星封印穷奇之事。”
“穷奇?这都过去七百年了,封印穷奇那会儿你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生吧?问这个做什么?”
“纯粹出于好奇罢了。四凶之中相比于穷奇,嗜杀的混沌和好战的梼杌不是更该被诛杀封印吗?为何偏偏——”
“哈哈,文州你这是在为穷奇打抱不平吗?它们既被称为凶兽,打从出生就好行凶慝嗜杀成性,只有坏和更坏,先杀哪一个不是为民除害?具体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当年苏沐秋召集七星诛杀穷奇是奉命行事。”
“那时的穷奇似乎失了常性,癫狂间一夜将徐、扬二州的主城都烧毁殆尽,血涂大地,哀鸿遍野。舜帝为此大发雷霆,就下了旨意让杰希他们去了。至于为何在苍山封存他的肉身,主要还是由于这里临近西海和大野泽,穷奇属火相,苍山被弇兹上神终年庇护,雨水充沛,乃水相福地,恰好与穷奇相克而已。”
“原来如此。”
喻文州点点头,忽然像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谢过方士谦转身独自一人心事重重地回房去了。
荆州境有七泽,盖特其小小耳者,名曰云梦,方九百里。有山焉,其山迂回曲折,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东有蕙圃,衡兰芷若;南有广泽,外发芙蓉;西有清池,内隐白沙;北有阴林,桂椒木兰,橘柚芬芳。
时过三更,星汉灿烂,寒月照临。激流推移,淼漫生烟。雾气昭昭,水声潺潺。星尘落水,波光潋滟。
寂寥的月光缓缓映亮叶修独坐水边的萧索身影,勾勒出他心绪不宁的面庞,继而悄无声息地漫上被安置在不远树下的千机伞。
恍若被月光唤醒一般,无人使用的千机伞倏然飞上半空腾旋,彩绘的伞面徐徐绽开若昙花一现。无数橙色的星点光火自伞上绚烂的向阳花中争先恐后地涌出,跟随伞身的旋转而簌簌洒落。那些光点仿佛拥有意识,无风自动,逐渐流动汇聚出女子曼妙的形体来。
身姿时隐时现如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
一头乌黑柔软的秀发长而及地,自脑后挽出的繁复花样缀以金线和圆润的珍珠,灵动的眼眸顾盼生辉,唇红如樱,肤白胜雪。炽亮的光点编织成明丽的罗衣披在她的身躯外,但见女子优雅地抬起纤细如藕的手臂握住千机伞的长柄,裙幅飘飘如同一团流火飞扬于风间,拖迤着薄雾般的裙裾翩翩落地。
她缓步走向背对着她的叶修,刚要伸手安抚这个背影落寞的男人,指尖却是紧接着穿过身体没了进去。
手像被针扎到一般缩回,女子的眼底暗了暗,佯作若无其事地轻启檀口道:
“叶修,不要在胡思乱想了。夜深露重,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若是哥哥知道了也会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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