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那声音飘渺空灵若佛音天籁,悠远宁和似从天上来。

叶修后知后觉地半侧回身,见到身后执伞而立的姑娘一时间还有些怔忡。但他很快就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努力冲她扬了个笑脸,狡辩道:“哥没胡思乱想,傻丫头你别担心哥,没事儿啊。真的。”

苏沐橙不是初识叶修,自然知晓此人最擅逞强,撇嘴道:“要是真的没事就吃些东西,你从醒过来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吃过。九天一战消耗了太多体力,要不我用千机下水给你捉鱼?”

“捉什么鱼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古龙祖是吧呵,只饮仙泽灵气日月精华!说来都不是吓唬你,哥这要是真敞开肚子吃,就这么小小一仙泽里的鱼还不够哥塞牙缝的。一千年睡得身子骨都僵了,就坐这儿吹吹风挺好,沐橙你也来看看这云梦泽,多漂亮啊。”

苏沐橙闻言抬眸,粼粼水面的摇曳星光便顺势流淌进她清澈澄明的眼底,连带着那失去温度的魂影都被镀上了几分暖意。

“是啊,真美。”似是想起往事,苏沐橙的眼神逐渐飘忽起来,唇角不觉挂起纯净的笑意,怀念犹带三分感慨地叹息道:“以前在九天城的时候哥哥还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看遍九州的千山万水。云梦泽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地方,他说云梦一泽夏秋汛涨,最是鱼儿肥美鲜嫩之时,清水闷蒸肉质绝佳,害我朝思夜想垂涎了好久。可惜他作为贪狼星君总是很忙,我身为祈福祝祷的天女每逢祭祀大典更脱不开身。直到……我魂镇千机失去肉身,从此再无法感知任何事物。”

苏沐橙说着摊开自己近乎透明轮廓依稀难辨的双手耸耸肩,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偏生让叶修嚼出几分苦味。

“沐橙你……后悔吗?”

“哈!后悔什么?那可是我哥哥啊。”苏沐橙将双手背到身后,看着欲言又止的叶修毫无犹豫地摇了摇头,“哥哥是不是鲜少跟你提起我?他那个人,现在看着温温和和的,骨子里倔着呢。曾经天帝派给七星的危险任务都被哥哥独自揽了去,小心翼翼又别扭地护着他喜欢的同僚们。那时候的哥哥年轻气盛,非但一意孤行还要强,将失败和手下的死亡统统都归咎于自己无能,一心想要变强。为做出神器哥哥盗走了昆仑琅玕木,激怒负责镇守的青龙直接降下血咒——‘契约神器威力无穷却要大量消耗从主修为,每用一次伤己一分,唯有至亲至爱以生魂镇压方能终止。’他当时甚至还不曾下界历劫,更没有遇见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亲生妹妹,我总不能眼见着他耗尽修为死在我前面。”

“后来哥哥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我和千机伞单独相处,我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他这样做的用意呢。祝祷之时严禁持兵入坛,我便在祭祀大典上寻了个哥哥脱不开身的空档,趁机将自己献祭了。千机伞因我作为器魂镇守而威力大增,悲怒至极的哥哥用它血洗了昆仑,青龙更是被他剥皮抽筋丢到了昆仑虚的无极渊里。一战成名,龙血淋甲,九天九州也再无人敢招惹他。只是哥哥再没有去过云梦泽,也再不曾跟任何人提起我。”

一个为了所爱毅然决心登上最强巅峰的温柔的人,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却痛失所爱,不正是世间最可悲的事吗?

叶修因得突如其来的揪心而沉默,好半晌才出声道:“沐秋一定哭了。”

“岂止,我到现在都忘不掉哥哥歇斯底里的崩溃样子。什么眼泪啊鼻涕啊,哭得特别丑,哈,当时光顾着嫌弃他,连千机伞刃切肤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我啊,打出生以来就是哥哥养大的,危难间挡在身前的是哥哥挺直宽厚的脊背,手中紧握的是哥哥温热粗糙的大手,我不知道如果那个人倒下了我会如何。对于我来说,哥哥是不是天下无敌,能不能带我游山玩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只想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若是他能平安无事,我什么都愿意做……现在想想,我也是很勇敢了对不对?再不是哥哥嘴上嫌弃的爱哭鬼了吧?”

那一瞬,簇拥在苏沐橙身边的光火仿佛更亮了,其中活泼灵动的姑娘正得意地掐着腰,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叶修目光一动,忽而敛目垂眸,放轻语声微微颔首道:

“嗯。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坚强的姑娘……”

千机伞的伞面悠悠地打了个转,执伞的人儿足尖一点轻盈跃上水波涌动的湖面,踏水却是不兴波澜。苏沐橙就这样温婉地立于水上,美人娉婷,仰起头认真地看向叶修。

“叶修,我已经没有办法像生前那样感知哥哥的安危了。哥哥将千机伞留给你,就是将我托付给了你。我知道他绝不会轻易丢下你我,可阎罗口中的神罚若当真报应在哥哥身上,只怕……”

“沐秋作为凡人还在历劫的时候,曾和我约定要在荆州选座秀美的大山搭个院子一起生活。院子里种满妹妹最喜欢的向阳花,青竹为舍,雨落成歌。”

叶修突然意味不明地开了口。

苏沐橙不解:“所以?”

“这样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太厚道,许是因为你的缘故,那家伙如今可是十分讨厌食言。”

苏沐橙是个聪慧的姑娘,要听懂叶修的言外之意不难,人不禁眼前一亮,激动道:“你是说?!”

“只要他还活着,不,哪怕他魂飞魄散了,他都一定会回到那里去。向龙祖起誓等同于向神立誓,沐秋同样不得违背,这是叶秋的话提醒我的。”

说及此叶修紧绷的面容也跟着松动了几分,随手捡起脚边的几颗石子在掌心颠了颠紧接着用力甩进了水中。白花四溅,水中骤然跃出一条大个儿的鲈鱼来,被叶修眼疾手快地出手一抓,娴熟地用木棍插进鱼嘴支到了地上。

吟诀引风堆起枯叶堆,叶修一个弹指将火苗丢了过去,一边反转着烤得开始冒香味儿的鲈鱼,一边咧嘴笑道:“所以真的不用担心我。听你说了半天哥也馋了,你这不方便闻闻味儿就得了,哥先替你尝了啊。”

“叶、修!”

气急败坏的苏沐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脚踝上金线紧系的铜铃铛被她跺得无声猛晃,后者见状却是心情愉悦地哈哈大笑。

孤影浸月天如水,南风忽来入芦花。

淅沥沥的雨水自晦暗无光的穹顶如针如豆地砸下来,将昔日威风冷傲的凶兽穷奇淋得狼狈。油光水滑的赤色皮毛颓然趴伏在黄少天伤痕累累的虎躯上,七星幻枪化成的铁索还牢牢地紧扣在他四肢的筋脉里,每动一下都要痛上十分。黄少天却仿若浑然不觉般面不改色,仍旧神情专注地用他那血迹斑斑的爪子刨土。

飞花梦境原是没有土的,脚下所踏步步皆是火池红莲,无水无尘,莲花凭空而生,十里灼莲开得绮丽妖艳。

但黄少天还是拖着七根重有千斤的铁索寻到了这一块方寸土地,闷不吭声地堆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矮矬矬的土包来。

四周很静,一时间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见其他。

黄少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挖了多久,久到爪子不断传来尖锐持续的刺痛,他方意识到曾经用来将敌人开膛破肚的锋利锐爪早被尽数掀断了指甲。

落魄得多像一条败家之犬。

他自嘲地扯开唇角,好半晌才极力克制住心中汹涌澎湃的杀意,笨拙又用力地在其中一个小土包上深深划下了“苏沐秋”三个血字。

“苏沐秋,就算你死了,不亲手杀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黄少天转身一屁股坐在他给苏沐秋堆好的坟头上,顿了顿话音,又道:“可知道你死了,我并不觉得痛快。”

清凉的雨珠像是溅盘的碎玉,滴滴答答地敲到大虎松软的耳朵尖上,黄少天不耐烦地抖了抖耳朵,目光偏移,又缓缓在旁边一个大一些的土堆上写写画画。

“鱼,鱼文……州?州字怎么写来着?文州的州是哪个州啊?他爹娘怎么给他起的名字又是鱼又是粥的?!听着还挺好吃。”

黄少天吧唧吧唧嘴,又拍了拍肚皮,说着就有点馋了。

鲜翠欲滴的莲叶忽而发出嘈杂窸窣的声音,似风动,是人来。

“是九州的州。”

温文如玉的声音顺着趾缝间隙传来,右爪的一根趾头随即被人轻轻抱起在土坡上游弋,一个“州”字很快呈现在黄少天眼皮子底下。他先是一怔,继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猛然抬起了写字的爪子。

他给文州堆的小土包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条鱼和一个“文”字,写得最为规整的“州”字上面正伫立着一个白亮的光点,仔细看去,不是笑意盈盈的喻文州还能是谁!

“文,文州?!”

黄少天像是很激动,意外之余又骤沉脸色,双眉颦蹙像是压了千山暮雪,毛乎乎的爪子小心捧起喻文州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

“你疯了吗?!放着好好的轮回不去又回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散魂七日不入轮回就要沦为孤魂野鬼,遇见强大的浊气闇息是会被污浊的!更惨一点撞上三界的风旋整个鬼就没有了!魂飞魄散了啊!”

黄少天的嗓门儿很大,愠气难消,几句话吼得喻文州衣摆和发丝统统向后吹拂,咆哮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嘴,拧起眉头迟疑道:“文州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多了地府不收吧?”

喻文州哭笑不得地抱紧他的爪子,以免这个一开口说话就激动得喷溅口水的“大猫”把自己晃下去,无奈道:“少天,我在你心中便一直是个作恶多端不得好死的坏人吗?”

“是啊。”黄少天应得还理直气壮的,“能让我穷奇瞧着顺眼的,都得是大大大恶人才行。文州你不都被引天雷劈了吗?”

“我被引天雷击中不假,可谁规定引天雷只劈坏人了?”

“那,好吧,就算你是个好人!”这话听上去还有点勉强,黄少天点点头继而又问道:“那文州你现在到底能不能投胎啊?上次你不见,我还以为你去轮回了。”

“少天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说过引天雷虽听来可怖,却也不是无人能救。”

“嗯??王杰希那个老古板把你救活了?啊也对,你是苏沐秋托付给他的嘛。”黄少天恍然大悟,不久又“噗嗤”笑出声,“哈哈哈这才托付完几天啊文州你就被雷劈了,王杰希的脸色一定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黑哈哈哈……”

感受到“大猫”的身体因得主人夸张的笑法不住地颤动,喻文州摇头笑笑也不接话,目光无意间暼见两人方才写字的土堆,立在高处才像是忽然看出什么来而微微错愕:“少天这是……在为我立坟冢吗?”

“啊?”黄少天的眼尾还挂着笑出来的泪珠,听见喻文州的问话,向来心直口快的凶兽顿时变得支支吾吾的,目光对上喻文州探究过来的视线还不自在地躲开了,“是、是吧……你们凡间不是有好多不成文的规矩吗,说什么不入殓者不得往生之类的。虽说都是一派胡言,但我想了想,你提过幼年被父母遗弃无家可归,是苏沐秋把你救回来的。如今抚养你的苏沐秋也不在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不是连尸骨都没人收殓了吗……”

眼见喻文州身体一僵连带着面上清浅的笑意都淡了去,黄少天自知戳人痛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

他是喜欢看自作聪明的人机关算尽不得善终,也喜欢看恶人作奸犯科背信弃义,但面对那些个穷困潦倒伶仃无依的人,他笑不出来。

凶兽穷奇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性子。忠诚老实的人他嗤之以鼻,大奸大恶之徒他也不欢喜,见不得人善,亦不肯见人太凄苦。

“我从未想过……若我当真自此消失,天底下最后一个挂记我的,竟是一只恶名远扬的凶兽。”

喻文州终于笑了,可他的笑却并未渡进他的眼中。

他此刻竟还有些难以掩饰的脆弱。

什么叫竟然是我啊!被我穷奇记挂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好吗!

黄少天本还不服气地想要争辩,见喻文州分明恍惚的神色又忍住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你要不再坐坐我的肉垫?心情会好很多的。”

自古恶兽无慈悲,乖戾残虐更乃天性。传言穷奇扬恶惩善,肆意妄为,狂妄自大,不受管教。寥寥几次相见,喻文州自是不了解穷奇秉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头自嘲之余再添疑惑。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是不是穷奇。上次一见,醒来之后我翻阅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上面字字句句说的皆是穷奇向恶。连方士谦都告诉我七百年前的封印全因你恶行昭彰、涂炭生灵。可现在的你分明——”

喻文州遽然吃痛闷哼,黄少天的爪子毫无征兆地收紧钳住他的身体,力气之大像是一念间就能将他粉身碎骨。

“现在的我是如何!?”琥珀色的眸子骤然赤红妖异紧锁喻文州不放,黄少天像是被碰触到逆鳞般疾声厉色,话音中带着不容欺瞒的认真和难以忽视的盛怒,“文州,在你眼里昔日的穷奇又是如何?!”

异兽穷奇,性情古怪暴躁易怒,一向最讨厌别人说他不像凶兽。

云幕的急雨早已消霁,池中的红莲却像遭受到什么强大的蛮力撕扯而倾数折断。细小的沙土拔地驰起在黄少天庞大的身躯周围飞旋不落,沙暴如锋刃失控地擦过喻文州的面颊。不出须臾,喻文州那素净的脸上便清晰可见几道尚在渗血的划痕。

“我现在随便动一根手指头你就会死,你信吗?”

“我信。”身体已如被万丈高山碾身骨痛欲裂,喻文州毫不怀疑黄少天的话。在这些喜怒无常的庞然大物面前,凡人向来渺小羸弱如蝼蚁,性命更是不值一提。

“那你倒说说看我还是不是穷奇?”

“咳,咳咳……”喻文州的脸被憋得通红,被翻涌而上的血水呛住猛咳了两下,随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丝:“穷奇也好,旁的也罢,在我眼里你就是少天,如是、而已……”

这个答案显然取悦了他,穷奇陡然眯起眼来,似是想要看清喻文州平静面色下隐忍的真实情绪。在除了看到坦诚无惧外别无其他之后,浑身暴涨的戾气锐减,黄少天即刻松了手劲让几近窒息的喻文州跌坐在地得以喘息。

偏了头不去看面色惨白的喻文州,黄少天将目光落向破败消散的莲池,孤傲而坚定地凛声道:“我是穷奇!是为九天忌惮,九州最强的凶兽!我纵然暴戾恣睢,嚣张跋扈,可昔年天帝派五万天城兵马降我仍是未成。如今我虎落平川受制于此,亦不容任何人小觑!我欲行之事,虽七枪锁脉犹无阻!我欲去之地,纵刀山火海尚无拦!”

炽烈的业火于黄少天脚下恣肆腾舞,漆黑如永夜的翅翼大张鼓风,穷奇那睥睨天下之姿威势凌人,咆哮出的吼声似能撼天动地。先前炼红的瞳孔逐渐被流金镀染烧灼得愈发纯粹,逐渐露出它原本的模样——落日不熄的黄金之色。

喻文州无声仰望,那足以令人望而生畏的狰狞异兽就倒映在他无澜的眼内,唯有澎湃激荡的心跳声暴露着他此刻内心的冲击与震撼。

“我自始至终都是只乖张易怒的恶兽,”黄少天垂首凑到喻文州面前,眼神鼓励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忽然又乖巧地像只黏人温驯的大猫,低声道:“我没有慈悲为怀的善心,也没有悲天悯人的气度。凡人死活,于我更是无关痛痒。但文州你是第一个对我温柔以待的人……我还记得自己身陷七星阵心如死灰时你望过来的揪心目光,也记得化为雏形时你耐心抚摸我后背哄我入睡的模样。”

“我是喜恶厌善,但我并不讨厌你。”

“既然你说我是黄少天……”

耀眼的黄金辉光自穷奇的身上徐徐发散开来,喻文州掌心之下油光水亮的皮毛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柔顺乌黑的墨发。强劲锋利的爪足变作手脚,雄壮魁梧的身躯化为修长精壮的身体,黄少天在紧紧包裹他的一团柔光中缓缓睁开眼睛,剑眉上斜眸光冷冽,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气势难掩的桀骜轻狂。残损的枝头红莲随即破碎成数以万计的灼艳光点,恍若受到牵引一般环绕在他衣袂飘舞的黄金衣外,很快成为点缀衣袍的红莲绣印。

这个还被喻文州轻摸着脑袋的长发坠地、身姿修挺的公子哥,忽而仰头朝他明媚一笑——

“那在你面前,我便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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