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家长可真不讲理,你说教室里那么多人都看着了,明明就是她小孩先欺负的别人,还不肯承认。”
开学仪式和发书班会刚结束,学生和家长都散了,王春芳噔噔踩着高跟鞋回了办公室,她一进门就和坐在隔壁桌的刘老师抱怨着。
“也不看看人家许听榆爸是啥身份,当老板的,还能莫名其妙去推她的小孩?跟她说半天都说不通,只会在我这瞎吵吵,才刚给打发走。”
“谁说不是,现在县里的小孩那多精贵,哪跟村里一样,不听话你打也就随便打了,他们是还没在学校里磕磕碰碰几下,家长立马就要来跑学校来找咱们这些老师。”
许听榆跟在王春芳后边进门,找了个靠着门边,梁淮青一来就能直接看到他的显眼位置坐着。
王春芳端着茶杯顺了一大口水,回头瞧都不用她多说,自己就爬上凳子乖乖坐好的许听榆。
她拿个搪瓷缸子从暖瓶里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靠门的桌上,摸了下他蓬松的发顶,说:“在这等会,喝点水啊,你爸爸等会就来接你。”
许听榆右手攥着左手的一根手指点点头,脚尖踩着高凳子的木脚撑,还没往外看有没有梁淮青来的身影,就先看到了站在门边,一位穿着破旧衣服,两只干瘪如枯树枝的手相互握着,往办公室里局促张望的老爷爷。
他靠着木门两只手不自觉的紧张搓着,蒙了一层翳的双眼,好不容易在都快走空了的办公室里找到王春芳。
他颤颤巍巍拄着一根粗树棍做的拐杖,明知道办公室里其他穿着体面戏谑凝视他的视线会令他格外难堪,却还是强忍窘迫的走到王春芳的办公桌前,嗓子里发出独属于哑巴的难听啊啊声。
王春芳跟没听见一样,她翘着二郎腿,一下一下来回晃荡着,低头左右吹了几下刚倒进杯子里的热茶水。
还是刘老师看他一个老人家,还没在那干站一会,黄土般的脸上出了一堆汗,腿又有点吃力的打着抖,提醒着,“王老师,有家长找你。”
王春芳这才慢慢悠悠的把头抬起来,眼睛还没正眼瞧他,老爷爷就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着急拿手语比划着。
“老师,不是说免费受教育,不要学费吗。”
他表情乞求,像是愿意放下一切尊严,去换他孙子这次能上学的机会,但王春芳的态度一如在教室门口那样轻慢。
“老爷子腿脚还真好,怎么又跟到这来了,都和你说那么多回,年纪大了耳朵总共还好着吧,学费是给你们免的,这是国家给你们的免费补助,书本费是三十块钱一学期,这个必须得交,不买书你孙子在这怎么上学。”
她也懒得说了,跟打发乞丐一样挥挥手,“要真没钱就赶紧把你孙子领回去,光跟我在这扯有什么用,我也给你拿不出钱来。”
这句话说完,像是将他好不容易在他们面前稍稍挺直的脊梁彻底抽走,老爷爷弯着背干干站在原地,没人再去理会他。
许听榆看见他的汗水顺着他褶皱的脸往下滑后,那本就塌弯的腰更加岣嵝,他拄着拐杖晃晃荡荡的转了身,孤零零的来,又孤零零的走。
一如发书的时候,别的家长都穿着整洁的坐在教室里,唯独他一个人自觉站在门外的窗户后边,安静看着那个在一众小孩里也同样脏兮兮的孙子。
王春芳转眼就完全忘了他这号人,她背身坐在办公桌上,跟刘老师兴冲冲聊着:“哎,前两天那个电影你去看了没有……阳川路电影院放的那个……”
许听榆捏着小兜里的伍圆,看着老爷爷一个人走出去孤单又凄凉的背影,眼睛酸酸的跳下凳子追了出去。
他扶着楼梯边,已经是比自己在家下楼梯的速度要快了很多,但当他踩上一楼的水泥路时,老爷爷还是走到了升旗台边。
他着急举着手里的纸钱,小跑在老爷爷后边啊啊好几声,老爷爷都没有听见,一只手牵着他的孙子出了校门。
许听榆紧跟着他迈出校门,听着耳边过路人的嘈杂声,他两只手相互攥着,茫然的眼睛左看右看,怎么找都找不到在烈阳下一转头就消失不见的老爷爷。
这时一个背着破布袋的叫花子,眼尖的瞧见了他手里拿着的钱,想抢了就跑,但现在正是晌午,校门口过路人多的时候。
他眼睛一转,拿起挂在袋子上的快板就把他围在中间,嘴里边不停说着顺口溜,“瞧一瞧看一看,这边来了个穷老汉……”边一下下跺脚把他往校墙的另一边角落里逼。
他的声音粗噶带着浓重的乡音,许听榆被他忽然开嗓不停挤着他转悠的环绕声,吓懵在原地,他害怕的脚后跟刚往后缩了两小步。
就听见右边传来一声喊,“许听榆!”
声音大到惊得他肩膀一抖,还没反应过来,眼睛绕开把他视线完全挡住的叫花子,探出头去看。
梁淮青已经三两步跑过来,单手拽扯着那叫花子脖颈后的破布衣服,往后摔去。
许听榆看见身前的叫花子踉跄仰面摔在地上的同时,身体猛地往上被梁淮青抱了起来。
梁淮青两手把他紧紧护在怀里,双目怒盯着叫花子,压着嗓子吼道:“你想干什么,滚!”
那叫花子摔了个头昏脑涨,想他不就是要个钱,怎么跟要他命一样,刚要说,‘不给就不给,骂我干什么。’抬头就看到他那双濒临爆发的眼。
像极了那些在街巷目睹孩子险些被拐,彻底被激怒后,为保护孩子而浑身竖起利刺,暴戾敌视的父母。
意识到他再敢多嘴一句,他那握紧的拳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砸过来了,叫花子也不敢跟他多争执,连滚带爬跑了。
在看到许听榆被乞丐一步步往角落里领,脑中绷了一路的弦猛然断裂后,只剩一片空白的梁淮青,完全是在依照下意识行动。
他抱着许听榆往公交站那边走了一会,心脏还是惊魂未定,突突跳的厉害。
感受到许听榆的身体,在他怀里跟着他走路的步调在一晃一晃的实感,那些一念之差,因为可笑的同情心,帮忙指路被拐后,后悔,怨恨,一次次被打,只能睡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的黑夜里,一遍遍自虐的骂着自己蠢……到刻意遗忘,再被郭明提醒浮现的深刻回忆,一瞬间挤满了他的脑袋,不停吵吵嚷嚷。
心里迟来的后怕和生气,一同顶上他的大脑,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下去。
“许听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能和陌生人走,不要听任何人搭话。”
“让没让你在老师办公室等着我来。”
“你有没有听话。”
许听榆耳朵近距离听到他接连的质问,又歪头对上了他严厉的眼神,还攥着五块钱的手瑟缩了一下。
大概是极少见他情绪波动这么大,也没看过他这格外凝肃的神情,他把手抵在梁淮青的胸口拉开距离,逃避的把眼睛瞟开,看到了不远处路过他要找的老爷爷。
他立马拿钱放在梁淮青的肩膀上摇着,拿手指着那边,想和他解释,告诉他,他没有不听话,只是有个老爷爷很可怜,他想去帮他。
但梁淮青转头,看到那拄着拐杖衣衫褴褛,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老头,无疑是火上浇油。
“我说了,管好自己,不要去帮助怜悯任何人。”
如果说刚才的许听榆是没听懂才绕开话题,那下一刻,梁淮青看到在他眼下明确摇着头的许听榆,根本没办法再去控制,因为他不听话而产生的挫败与怒意。
他才刚开学第一天,就拥有了和他观念不同的自主意识。
梁淮青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小谷村经历了那么多阴暗还是不长记性,为什么还敢去随便帮助陌生人。
他知不知道,万一对方是坏人怎么办,万一他来迟了他再次被拐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又怎么办。
他一定是体味的还不够深刻,所以不清楚世界险恶,不知道好人从来没好报,不明白多管闲事是在帮他人主动承担苦难,而相信其他人换来的注定只有欺骗。
梁淮青把他放在肩膀上的手抓了回来,像在不断告诉他,也是告诉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
“不管他们缺吃少穿还是生老病死,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听到了没有。”
他的力道和此刻希望他能把他说的每个字眼都听进去的认真程度一样大,快要把他的手给攥断。
但许听榆不懂,明明是乞丐大爷找他唱的歌,为什么梁淮青要对他生那么大的气。
他也不懂那么深的概念,不知道他单纯的举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只能听出梁淮青对他的语气很凶很凶,他想做的事也偏偏不让他做,不满和无措让他晃着眼睛在梁淮青的脸上来回瞟看一会,瘪着嘴就哼哼着哭了出来。
梁淮青看着眼前被他弄哭的许听榆,无声的张了下嘴,而后紧紧闭上。
他没想让他哭的,只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害怕失去他。
他头痛到几乎要炸裂的额头轻轻靠了下许听榆哭到不停耸动的肩膀,颤动的手腕合抱着他往家里回,不再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也忽然觉得这样失控的自己,很陌生,很讨人厌。
像把一件事或物看得过于重要,重要到宁愿承担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也要尽力对待,可一旦发现对方有丝毫事与愿违的偏移,就会让他产生犹豫,自我怀疑的退缩与挣扎。
这样看似迅速冷静却又诡异的沉默,在他们回家后持续了很久很久。
许听榆在停止哭泣吃完午饭,又睡了午觉爬起来要拉着梁淮青一起看图画书,却没被理会时,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他呆呆的抓着图画书,看着梁淮青无视的走过他,站在厨房里刷完锅碗,甩甩手上的水,站在窗户边点了根烟,又直接走进卫生间,拉了个盆倒上洗衣粉,开始就地搓洗积攒了两三天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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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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