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听榆肩膀靠在门洞边,又拿着图画书往里哼了一声,明白梁淮青听到了就是不想理他,他蹲在门边想了好一会,慢慢才感觉到中午自己走出校门的危险。
他想道歉,但想起来中午梁淮青还没说几句他就抽泣的模样,他又很不好意思去直接表明,只能时不时蹭到在他面前找着存在感。
看梁淮青捋着袖子衣服洗到一半,他挪到了大水盆边,头往下眼睛往上瞄了两下他垂目的脸,伴随着嘴里发出的模仿开车哼哼声,他一会把车开进冒满泡沫的水盆里,一会又把车顺着梁淮青的手指往他肌肉紧绷的小臂上开。
这么来回滑动车轮玩到梁淮青把衣服都给洗完,开始倒清水涤第二遍,许听榆歪头去看梁淮青,他还是当没有看见他。
他拿湿漉漉的手抓了下脸,开始试探性的把玩具小车往梁淮青的手里塞。
但刚塞进去,梁淮青就把小车拿出水盆,顺手将嘴里抽完的烟踩灭丢进垃圾桶,衣服拧干端着走出了卫生间,说:“许听榆,出去玩。”
一次不行,晚上许听榆趴在客厅的桌上,拿着画笔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听着厨房里忙着做饭的动静,他眼睛又开始往门洞露出梁淮青半边走来走去的背影上瞄。
他磨磨蹭蹭下了凳子,以为自己足够悄无声息走到梁淮青身边,再不时拿手去戳着他放在桶上泡着还没洗的菜叶,就能让他注意到他。
但梁淮青拿着锅铲,往下看一眼,一见他看过去就露出牙齿嘿嘿笑着的许听榆,漠视的移开了视线。
就连晚上给他洗完澡擦干抱到床上,许听榆光脚着急的一下下踩着被子,两只胳膊往上扯着他身前的衣服,边想往他怀里去,口型边不停说着,“抱抱。”时。
梁淮青也没有理会他,单只胳膊箍起他的小身板,掀开被子把他放平塞进了被窝,头也不回的关灯走去客厅。
这样巨大的落差,好像又回到了在小谷村初见的起点,梁淮青不再愿意搭理他,意识到这时,许听榆躲在被子里蒙着头,偷偷拿胳膊伤心的搓擦着眼。
梁淮青胳膊搭在客厅最右边一扇小窗的阳台边,吹着夜间迎面的凉风抽了小半包烟,等他散完烟味洗完澡躺到床上时,已经近十点钟。
但他没有半点睡意,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算好不容易进入浅眠,梦里也是噩梦连连。
他一会梦到七岁那年的自己,身影模模糊糊的走在四周树木高耸,枝枝叉叉而又光秃秃的胡同里。
他穿过店门前的白色门蓬,竖在房屋边的电线杆,停在石板台阶边三三两两的自行车与三轮车,看着胡同里成排的四扇高木门,灰青色瓦片,粗树下被灰土色腐蚀的白墙,都在眼前慢慢消散,最后的记忆只有胡同外热热闹闹的踩街表演。
父母是谁,家在哪,自他给一个看不清脸的乞丐指路,被领到远离人群的深巷后,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记得被负责运输人拉走的路上,那些孩子被持续虐待打骂的惨叫声,被塞着毛巾活活憋死狰狞恐怖的脸。
梁淮青睡梦中的眉头欲醒不醒的紧皱了几下,一会又梦到了,虽然一块在茶园呆了近两年,但基本没说过什么话的元顺。
他死的时候,是一个夏天,两个人被梁老太赶打着在茶园淋着大雨抢了一整天的茶叶,那天过后,连续三天的高烧他躺在地上的破草席上扛了过来。
但只给他留下懵懂,瘦小到看不出年龄,听话到麻木,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被蔡二妮整天絮絮叨叨说着她如何被卖到这个地方,又有多恨他和恨这个家给驯服的元顺,被梁老太神神叨叨搅和着喂了三天的草木灰,第四天就躺在木床上慢慢断了气。
当时的他依旧在茶园里采茶,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只在摘茶的空隙,远远看着梁老太拖着个破草席,弯腰拿铁锹挖着坑把他埋了进去。
而那个整天嘴里说着恨元顺,恨这个地方,说自己迟早要走出这里,迟早让梁老太受到报应的蔡二妮,在少了元顺这个拖累后并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傻,被梁老太整天指着鼻子骂着让她滚出去,不会再给她一口饭吃时,不仅没走,还开始一夜夜坐在元顺的坟前哭嚎,到后来不知道哪一天,她忽然追着在茶园里的他叫着元顺的名字。
她会拿元顺生前爱吃的东西,偷偷塞给他吃,会偷梁老太的钱去给他买元顺最喜欢的衣服,会在他累了一天回来后抱着他,给他早就记不清母亲的温暖。
这样的错觉她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又忽然清醒,指着他的脸骂他卑劣,都是他害死了元顺,那天最该死的人应该是他,只要他死了阎王爷就不会夺走她孩子的命。
她从来不敢和整天让元顺下园干活的梁老太吵嚷,只能一次次在他身上发泄怨气,把他当成仇人一样,想要掐死他换回她的孩子,可那样浓重的恨意和清醒,也就只有三个月,后来她彻底疯了,跑出去一夜后,再被发现是飘在小河面上。
梦里蔡二妮那张被打捞出来后浮肿,散发着臭味的脸,让他站在那间破门前看清的同时,也惊醒了过来。
梁淮青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胸腔里的心跳声还没恢复平稳,听见了身后不断传来的低声抽泣。
他翻过身,静静透过对面小窗撒下的星点月光,看着睡觉也要把一只手摊平放在他枕边的许听榆,一听见他转身的动静,拿手背赶紧擦着哭得涨红的脸,努力睁着那双已然哭肿不停往外涌出眼泪,还盯着他不放的眼。
只相视看了几个瞬间,伴随着紧缩的心脏,那些在寂静的深夜里才会变得异常强烈,难以走出的痛苦,和内心积攒了近一天的不安宁在此刻到达顶峰。
梁淮青单手握成拳头枕放在颈后,移开视线,看着月色朦胧的小窗,语气很平静的问:“想离开我吗。”
这句话刚说一半,许听榆就扑到他的怀里,像生怕晚一步就不足以表明他的坚定,他脑袋抵着他的胸口狠狠摇着头,头顶睡炸开的头发似有若无的触碰着他的下颚,似羽毛轻抚着他的躁动不平。
梁淮青发痒的下巴一下往下压实了他的头顶,另一只空落的手虚虚搭在他的身侧,说:“知不知道你像今天这样不听话,乱跑乱走,被人带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本来哭着哭着抽噎声都小了的许听榆,这一下又发出明显的哭哼,他手指抓着梁淮青身前的衣服,拽了两下,等他视线看过来。
许听榆使劲憋着眼泪,仰面看着他,口型说:“我错了。”说完就把脸颊上的肉堆挤着贴靠在他的颈侧,想抱着他撒赖,把这事翻篇。
梁淮青任他依偎了一会没动,但最终还是松开一些紧绷的手臂,伸出指腹替他擦了几下湿润的眼尾,说:“以后不能随便跟别人走,更不能帮助别人,知道了吗。”
许听榆眨着发干的眼睛点点头,又拿手指点了几下他的肩膀,意思是有他在呢。
梁淮青看他这股劲还没过去,就在这讨价还价上了,他抿着唇就想说不行,但许听榆为了听到他的回答,两手撑起来,那双期盼的眼睛就在近处紧紧看着他。
他快要脱口而出的话抿在唇间,把许听榆拉下去,转开视线说:“有我在……也要再看看。”
这次再感觉许听榆点头的幅度,明显要比之前几次欢快很多。
他正要收回放在许听榆身侧的手,让他睡觉,感觉到许听榆压过他的手掌,胳膊,蛄蛹着身体又往前贴进他的怀里。
这次不是要抱抱,而是像只反哺的鸟儿一样,努力往上撑着身体,把小手放在他的肩侧,学着他平时哄他的模样,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嘴里还小声哼着鼻音浓重的儿歌。
梁淮青怔了几秒,很多年,应该是早已靠自我压抑成为习惯的痛楚,没想到会突然被他一个小孩当成孩子那般拿手拍哄着安慰,他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但孩童那一声又一声稚嫩不成调的声音不断轻哼在他的耳边,触及着他内心深处那根最不为人所知的神经,慢慢他的嘴角不再拉起弧度,只剩下嘴里泛着尝不出苦甜的五味杂陈。
他额头低着,一把将许听榆拉进被窝,在这快要看不清光线的深夜里紧紧抱了他一会,感受着怀里的温暖,说:“睡觉。”
十月底天开始慢慢冷的时候,梁淮青去提了辆奥拓车,除了一天去接送许听榆上下学的时间外,他都在茶园忙着研究半自动化炒茶。
过程没有他想的那么顺利,哪怕他按照以往的经验,把每个步骤把控记录到秒,但机器炒制不是味道差了,就是质量过不了关。
直到开冬,张凡凯把袁要强入资的近四十台崭新的机器放进了扩建的炒茶坊里,梁淮青再根据新机器的性能,一次次试验,把自己手工炒制的时间重新打乱,终于在开春前,研究出了一套每个步骤所需的固定时间,炒制出来的味道不能说最像,但卖出去的品质足够一级。
张凡凯尝过没什么问题后,茶园正式进行大规模生产,梁淮青也跟着升职,开始只接手炒制特级茶叶。
因为价格很高,需求量也不再那么大,春夏两季他远比去年要清闲,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在许听榆身边。
两个人已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一周五天的放学时间,许听榆还是不肯自己在家里待,只要他在茶园,他也要搬个凳子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笔一划写着老师布置的作业。
周六梁淮青忙完手上的活,要去买点东西看看葛大爷,他刚拿毛巾擦着汗走出去。
许听榆趴在门外写着作业,听见他的脚步就跟听见雷达似的,放下笔看着他比划,“要去哪?”
自从许听榆上学学了手语,只要回到家,哪怕那天只学会比划了一个字,也要不停追在他身后,想和他交流。
这样异常执着的渴望,让梁淮青只没理会他一阵,就去买了本手语书,闲了没事拿出来翻翻,到现在勉强能看懂他比划着什么。
他把汗巾洗了拧干,搭在外边晒着,说:“葛爷爷那,去吗。”
许听榆立即点点头,他把铅笔作业本都好好收进书包,背在肩膀上,去踮脚掏他放在口袋的车钥匙,先把书包丢进车里,然后扒拉着车门坐进去等着他。
梁淮青开着车去南大街附近给葛大爷买点营养品和菜的路上,看见了许听榆坐在副驾驶不停来回摆动的脚丫,他打着方向盘往右瞥了一眼,瞧见他低着头正高兴的玩着套圈圈游戏机,态度积极的不用猜他就知道了他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平时只要出门,许听榆要的东西他基本没有不给买过,现在都把他养成了习惯,默认只要他跟去街上,就一定会给他买东西。
他把车停在南大街路口边,提前说了,“今天不给你买,是给葛大爷买。”
下车的时候许听榆还点着头,但一等他走街串巷买完一堆东西,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走到图画书小摊前时,许听榆就走不动路了,开始把他说的话都抛在脑后,往他手里塞着图画书。
梁淮青看着眼下这本画着老虎封面的书,总觉得在家里还有一堆放着没拆开过的图画书里见过,说:“这本书你不是有了。”
许听榆摇了摇头,指着上面写的二,示意这是第二部,和第一部不一样。
梁淮青想说不买,但见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立即紧紧抱着书不放,他有些头疼,说:“自己去看,最多再买三本。”
他说着往停在不远处的车那边,示意着说:“许听榆,站在这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许听榆注意力全在挑书上,听话的点着头。
梁淮青经历上一次校门口的事后,不怎么放心他离开他的视线一个人待着,把东西一放好就关上车门回来找他时,他确实听了话,老实的站在原地没动。
但他刚站到摊位边,许听榆就往上拉扯着他的衣服,指了指这会才在书摊隔壁,放了块租赁茶园牌面,坐在地上的老奶奶。
四十亩茶园,上面却只写着一年租金四百块钱。
老奶奶的穿着打扮不算褴褛,最多只能说得上朴素,全身上下也没有什么破洞烂损,要非挑出些困难,应该是生了病,她的眼睛很红,脸上浮肿,伴随着一阵阵咳嗽。
梁淮青眼睛还没继续观察,许听榆牵上他的手,往老奶奶肿胀到快要撑破布鞋的脚指了下,她的脚踝远比脸肿得严重,鼓起一个比鹅蛋还要大的鼓包,里面都是淤青色的血块。
他只掠过一眼,掏钱把许听榆挑的三本图画书买了,事不关己的说:“走了。”
许听榆跟他犟着劲不肯走,手指抠着他的掌心,把自己的零花钱从兜里掏出来拿给他看,表示他不给多,就给几块钱也能帮她买点药擦擦脚。
只是他不敢再随意帮助别人,只能把钱捏在手心里,抱着他的腿来回晃荡着,想争取他的同意。
梁淮青被他晃了一会晃烦了,直接弯身把他抱了起来,接过老板拿袋子装好的书,随意问了句,“那老奶奶怎么了。”
“哎哟,可怜人哝,儿子闺女都在外边打工,一把年纪还没成家立业,去年不是兴起一阵种茶风吗,他们老两口也眼红了想跟着赚钱,半辈子攒的钱都拿去下了茶苗,结果树还没长好,上个月老太太自己走夜路回家,倒让给轿车撞了,那铁疙瘩撞完人就跑,这上哪去找了,自认倒霉。”
摊主拿着蒲扇扇了一阵风,朝那边点点说:“没听到这老太太到哪都嚷嚷着,还自己以为这次肯定得死了,没想到躺床上十几天,还有股劲爬下来喝点水吃点生米,这么悻悻的还活过来了。”
“她老头本来也是个坡脚,天天在外面捡瓶子卖,也顾不上看她,现在药太贵了,哪个穷人家吃得起,他们也舍不得那个钱买,这半个月光来摆这个牌子,都是她自己一瘸一拐走了五公里自己走过来的。”
许听榆一听,手放在梁淮青的肩膀边,眼睛直往老奶奶那边看。
梁淮青跟着他身体往外去的弧度,也往那边看了眼,问:“四百没人租?”
摊主笑了,说:“别说四百了,一百块钱都得考虑考虑。”
“小伙子你不是这行人吧,不懂现在的行情,咱们县里谁的茶园最大最有名气?张老板,他是个成功的老板没错,但可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啊,是老虎,你瞧那老虎生着的地方,能不能容下一只兔子。”
“肯定是不能,他的眼里也一样,容不了一个沙子,光在电视上采访说得好,欢迎大家学习参观,种植请教,大力共建淮城茶业,实际是别说外来资源了,光淮城内部的都给揽光,更别说请教,他那茶园的门你去打听打听,除了让进钱,穿得稍微不像样一点,什么人都不让进。”
“他是一个人独大,赚了所有的钱,这还不算完,整个淮城除了他的茶园能活,其他的都被挤兑死了,不给留一条活路,一个子儿都分不着,去年今年这两年跟着他种的,钱基本都赔完了。”
“都没有人买,谁会想着去租?”
梁淮青抿着唇没说话,他整天的时间都分在炒茶坊和许听榆身上,内外销资源从不经他的手,对外面所面临的严峻环境,还真一无所知。
许听榆歪着身体,看看唉声叹气的摊主,又看看就在隔壁却好像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老奶奶,他抖抖被梁淮青抱着的腿,要下去。
梁淮青把他放在脚边,他牵拽着他的手,走到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的老奶奶面前,打开了掌心,表示自己就在他的眼下,见梁淮青没再有阻拦的意思,他把三块钱放在了老奶奶的手边。
然后觉得自己做对了一样,他收回手往身上搓了搓,挺直胸脯看着梁淮青。
老奶奶晃着青肿到视线模糊,还总是往外流干泪的眼,见她守了那么多天,终于守来了人。
她皱巴巴的手背擦着眼想尽力把他们给看清楚,看到手边的钱时,以为自己不好使的耳朵没听到他们说话,她赶紧挤出笑容,不太利索撑着地站起来,手臂往外摆着。
“要租茶园哩?不租先看看也行,俺家就住在淮水大桥下边,过去就到了,不远,我现在跟你们去看看?”
许听榆被她问懵了,仰头看向梁淮青。
“不去。”
梁淮青说完拉着许听榆走到了车门边,他刚把车门打开,还没让许听榆进去,感觉衣服后边再次被他拉着,他烦了说:“不去,许听榆。”
老奶奶拖着她的牌子,跟到了他们的车边,听着他们说话的模模糊糊声,说:“啊?俺这耳朵让撞了一次,听不清了,你说的啥?”
梁淮青回头一看,见她还跟到了车门边,他皱着眉说:“我没说去,我们不看茶园。”
老奶奶侧着耳朵听了会,大概听清了他说的去,她手往前指着,说:“哎,去啊,这就去,俺在前面走着,你注意跟着俺哈。”
她说着拖着快有她高的牌子,一瘸一拐的往前挪着肿胀的脚,絮絮叨叨重复着,“一定不耽误你的时间,俺走的快,等会就到了,不租也没事,看看也行。”
梁淮青不想跟她废话,也懒得管她。
他把许听榆抱进副驾驶,车子往外边开去,经过老奶奶的时候,她瞧见他开过去了,在车窗外边热情的笑着跟他招招手。
这一下趴在车窗边的许听榆看得非常清楚,他有些难受,又有些低落的靠回椅背,想扭头和梁淮青表达着什么,但又不想惹他生气,只能自己低头抠抠手指,像一株晒蔫垂弯下去的植物。
梁淮青余光瞥了几眼他那副没有生气的模样,心里来回交战了几分钟,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路边。
只是拐个弯去看看而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他也没打算租。
他往许听榆那边看着,说:“去看看奶奶走过来没有。”
老奶奶紧走紧赶,脚踝痛到麻木走到车边,看车门开着不再往前,她用力拖着牌子,眼睛忐忑的往里看着说:“耽误你们时间了哈,俺年纪大了走的慢,快到了,你们就去看看一眼再走也行。”
梁淮青把后车门打开,说:“不耽误,你上车,这样快点。”
她也生怕他们忽然不想去了,听清后急忙点着头,但她瞧那干净的后车座,边站在车门把鞋脱下来,脚踩上去边不安的反复解释。
“俺身上脏,可咋整,给你这都坐脏了。”
梁淮青都坐上驾驶位了,看到她满是惶然的神情,也有瞬间的不是味儿,他把眼睛扭开说:“直接坐就行,没事。”
她从来没坐过这种车,手都不知道拽哪个地方才能上去,就那么费力扒拉一会试着拉前边的椅背坐进去,看到了站在车门边认真扶着她的许听榆。
她见他这么点大就这么乖,慈和的摸摸他的脑袋,说:“乖乖,好孩子。”
梁淮青下了车,看着老奶奶住的土瓦房前面,四十亩生长茂盛,叶片油绿整齐的几乎长成一片绿色海洋的茶园,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打理的?”
老奶奶把屋里挂着的日历拿着,一瘸一拐的跟着他下了茶田,说:“对,都是自己瞎弄,也不懂那么多,什么浇水施肥都是俺上那懂的茶园去问,有的人好心还理理你,有的人打发走也就算了,还想害人,故意告诉错的方法。”
“吃过几次亏,俺就长记性了。”她把用铅笔头画满一遍又一遍的旧日历翻看他看,说:“你瞧,啥时候施肥浇水,哪季哪天该去看看茶树有没有生虫子,修剪枝叶,俺年纪大了就怕忘了,都给好好圈起来记着。”
“都是靠自己摸索着来,去年家里老头子好歹还帮着浇浇水,知道不赚钱以后就彻底不管了,就剩我自己忙活,有一阵被撞了躺床上还每天惦记着下茶园看看,放不下心,就想瞧瞧地里到底长咋样了,还怕那两天不去园里的草就长出来,害了茶树。”
她也是苦不堪言,拍着日历,忍不住说:“你说为了这个园子,操那么大心,费那么大的劲,到头来一毛钱都没落在手里,我自己还挨了这一身的病,唉,都不知道咋活了。”
梁淮青手上捻了捻茶树边的土,站起身看着茶园后边的不远就是穿流而过的淮河,夏天下午的太阳依旧燥热,但偶尔吹拂过杨林间的风里都携带着茶树的清香。
这里的土质远比他们那茶园好的多,老奶奶种的也很用心,茶树从根部到叶片,一眼就能看出被养得很好,来年成熟后产出的茶叶质量不会低。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土,视线收回时看到了茶园中间还摆着放她挑水用的扁担和水桶,再对上她站在旁边都不怎么能站稳,还在不自觉抖动的肿脚。
应该是硬扛着去淮河边挑水浇树,没过几天。
老奶奶总算遇到个人,把这么久的苦水倒了出来,才觉着把一箩筐的话对一个刚来看茶园的老板说,不妥当。
她把说到委屈处眼角流出来的浑浊眼泪,拿粗皱的手擦了擦,手往小瓦房那边摆着,笑笑说:“你看,你辛苦那么老远过来看茶园,我给你说这个干啥,热了吧,走,地里种的还有西瓜,俺去给你切一个吃。”
梁淮青看了眼他没接话就自顾自走了的老奶奶,回头找着刚才和他一块下来的许听榆,眼睛扫了一圈才在茶树后边几排,看见他矮小的一个,没管他一会就疯起劲了,在茶园里不停的穿梭着,跑追着菜粉蝶玩。
之前在茶园待了那么久,也没见他这么喜欢。
梁淮青脚往下瓷实的踩了两下硌脚坚硬的碎石,这要摔下去肯定会破皮流血。
他顶着吵耳的知了声,站到茶园前的杨树阴凉处,喊他,“许听榆,不要乱跑,回来。”
许听榆跑的气喘吁吁,一会就出了一头的汗,站到梁淮青面前时,他的脸颊已经热到异常红润。
他仰头看眼前一声不吭盯着他的梁淮青,才想起来他不让他跑那么厉害。
他心虚的别着手嘿嘿笑了一声,找着补的把嘴捂上调整着呼吸,听见老奶奶在瓦房的木桌前喊着他们吃西瓜的声音,他转眼把手里采的一小把黄色野花塞到他手里,溜烟儿跑了。
梁淮青瞧他现在这副鬼灵精的模样,嘴还没张开就又没办法的闭上,他低眼看着手里那把多到没人要的野花,想随手扔了,但看了两眼又给顺手塞进了口袋里。
老奶奶见许听榆一半的西瓜都快啃完了,他才往这边走,赶紧招着手,说:“快来,这瓜可甜了,好吃。”
梁淮青不紧不慢走着,眼睛盯了会她拿起一牙西瓜翻开许听榆的手心放了进去,目色慈爱的看着他低头专心啃吃的模样,笑眯眯的拿手一下下摸着他的脑袋。
等许听榆这牙瓜吃光了都开始打着饱嗝,他单放在裤兜里的手指翻了下钱包,走到近处,摆手拒了老奶奶塞到他手里的西瓜,说:“看完了,我们就走了。”
老奶奶立刻站起来要送他,又有些欲言又止。
梁淮青看见了也没犹豫,说:“不租,就是来看看。”
她意料中的赶紧摇着头,但还是止不住失望,强撑起笑容,说:“那没事,耽误你们时间了,还跟着俺来跑这一趟。”
说着她不管他们租不租,依旧热情对待,转头就去端来水盆,好让糊了一手西瓜水的许听榆把手给洗干净。
梁淮青趁她转身,从钱夹掏出了一张票子,压在她切瓜的刀柄下。
他们到葛大爷家时,葛大爷正巧坐在树底下乘凉,看他们来了,帮忙把东西拎进屋,嘴里不停说着。
“哎呀,怎么又买那么多东西来,你们人来看我,我就别提多高兴了,每次都不听,还带这么一大堆。”
他说完,又神神秘秘从柜子里掏出一个茶包,可宝贝的倒进茶缸里泡给他喝。
“你们那的生意红火,咱们这有点钱的人都去捧过你的场,我到现在才有点钱买这一点来尝尝,别说,味道还就是和普通的茶不一样。”
梁淮青接过茶缸,笑了一下,说:“想喝我给你拿点来,专门买干什么。”
他唇边的弧度还没拉起,就在看清了茶缸里泡出的茶叶形状,全部都是最低级的茶渣后,放了下来,问:“这是从哪买的。”
“就你们那茶园啊,要80一斤呢,没敢买多,拿这么一小包来分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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