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在这个社会上，第一件要习惯的事就是缴费。所有人都在为了生存付费，如果你有一个孩子，那么你要付很多钱。

小和就是那个需要大人不断付钱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说：“姐姐……姐姐一会就过来了。”

他在说谎。小和根本不知道大姐姐什么时候来接他，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今天早上，老师宣布有新的手工课，要交材料钱。三十信用点对别人不算多，可这是小和一家三口三天的伙食费。

小和不禁悄悄地瞥了一眼老师。女性脸色平静，除了她站着的重心正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小和顿时不敢再看，紧紧捏着衣角，朝马路上望去。

一个人影出现在道路尽头，颜光开着二手的半悬浮车，突突突地开到轨道门口。她刚从城外马不停蹄赶回来，还穿着狩猎服，洗得灰绿的背心外面罩着灰色外套，银灰色的长发打成大辫子掖在衣服里面，把后背撑起一个鼓包。

看到小和旁边站着成年人，她海蓝色的眼睛动了一下。小和喊了一句：“大姐姐”，就说不出话。

小孩子看着姐姐下车，老师迎了上去，毫不客气地说道：“是颜协的家长吗？他今天的材料费没交，一共是三十信用点”。

女性模样的教师上下打量着颜光褪色的外套，说：“你不会也没带吧。”

小和忍不住低下头来。

任何人迟早都会对命运低头，只是穷人低头更早些。

颜光不假思索地说：“有。”她没有考虑太久，用一指禅戳动手腕上的腕表光脑，分两笔慢慢付了钱。

教师抿了抿嘴，略带不耐烦地看着她刷了两遍二维码。

有时候，她也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是家长穿着旧外套，孩子却穿着崭新的学校制服，用纯洁而天真的眼睛望着她——就像污泥中颤颤巍巍露出的一片小小的荷叶，那上面难道不是沾着做家长的血泪凝结而成的露珠吗？

这样催灌出来的果实，几乎从来没有可能成功，他们不是早早腐烂，就是夭折，化为水面上的泡沫。

女教师于是又抿紧了嘴，她认为自己肯陪到现在已经足够仁慈了。

*

黄昏，金色的余晖拖着长长的影子。小和坐在副驾驶上，脑袋钻到颜光的外套底下，紧紧搂着姐姐的腰，就像一只被鸡妈妈用羽毛裹住的小雏鸟。他在姐姐身上闻到了尘土和血腥气，于是就像小鸭子一样用自己的体温蹭着家长，似乎这样就能分担一些似的。

自带颠簸功能的半悬浮车开到家附近的免费停车场，小和被放在地上，被颜光牵着手往家走。

颜光目视前方，说：“小和，别担心。”

小和闷闷地应了一声。大姐姐付掉了刚刚到手的信用点，在城外的狩猎场，冒着失掉性命的风险、用血腥的狩猎换来的信用点，小和用自己的一点点不便就换走了。

它本来可以给大姐姐换一把好用的匕首、给二姐姐买一束期待了好久的鲜花，说不定还会剩下一点点，可以买一兜子廉价的硬糖，二姐姐可以一边含着糖，一边用那比黄莺更美妙的歌喉唱一整个晚上。

看到小孩如此沮丧，颜光沉思了一会，突然站住脚步，在花店门口说：“买束花吧。”

“没关系。”成年女性用带着薄茧的手抚过孩子娇嫩的脸：“别怕，小和。”

她笨拙地安慰着。

他们最终还是买了一束鲜花。动作迅速，姿态小心——这种娇贵的鲜切花如果在挑选的时候被碰坏了，是要原价买下来的。在颜光的坚持下他们没有买最便宜的，选了一束类·香水百合，这个品种能放更久一些。

花店店主对客人们的拘束一无所知。她聚精会神地浏览光脑网页，在颜光划账的时候甚至连眼珠都没挪动。她是典型的城里人，眉心处没有颜光一样，因为严肃思索而留下的、竖起的折痕；脸上也不会像小和的二姐姐一样，条件反射似的露出刻意甜美的微笑——她的笑容是那样的明亮自然，无忧无虑。

小和的视线越过她，望向店主背后的花店招牌。在重重鲜花簇拥之下，是一个美得发光的人物剪影。

那是Omega的象征，在狂飙突进的星际大迁徙时代，所有鲜花的基因都是靠着Omega们的需求才保留下来的。如今的鲜花从业者们都喜欢悬挂这么一副画，星际人依然相信鲜花与Omega相得益彰。

“要是成为Omega该有多好啊”，小和在心里想着。

用帝国的话来说，Omega是“天使的荣光在地上的代表”，虽然联盟人不信仰神明，多半也会同意这句话。

整个星际的人类文明都苦苦渴求这种人类间的奇迹，为此做出多么狂热的事情来也不奇怪。小和学习的星际历史上，因本意寻找Omega而爆发的新技术数不胜数，可惜Omega们已经成为历史的剪影，仅有一些零星的存在还在闪烁——在帝国闪烁；这让联盟人十分痛惜。

小和这样的小孩子还不懂得“万众瞩目”是多么无上的权力，但他背诵的联盟义务中，永远接着一句“Omega例外”。联盟若有Omega，他和他的家人就不用担心生活，所有美好都向他们招手。

服役、纳税、医疗……从所有艰苦生活中“例外”，不必再为了每季度迫近的还款日忧愁，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和家人们的房屋、工作和身体状况突然变动所造成的崩溃，不用算计着每一个信用点的来龙去脉……这就是小和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小和就忍不住叹气。他们一家与这种生活的距离，正如同联盟与Omega的距离一般遥远。

快到季末了，小和分期付款的学费、大姐姐颜光的等级考核、二姐姐颜华要缴纳保险、还有房租水电、衣食住行……每到这个时候，即使是小和也会坐立不安。哎，不如说他是家里最坐立不安的那个人。

孩子的话逗得女性轻笑起来。小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了口，脸都红了。

店家把机器人包好的花束递给小孩子，朝他眨了眨眼睛，说：“就算这样，你还是都得自己扛。”她笑眯眯地说。

颜光摸了摸小和的头。

*

楚恒站在台上，目视前方，脸色平静。无数悬浮的摄像球围绕着他们飞舞，镜头偏爱美貌的人，大家都知道这点，所以楚恒排在队首。他有着一张端正俊朗的面孔，让人一眼便知这是个沉稳可靠的帅小伙。这也是alpha士兵们在联盟中的一贯形象。

联盟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开始了。

楚恒坚定有神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他站军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大厅里雪白的灯光由无数小灯构成，它们投下来的时候，地面甚至不会有影子。这样的灯光让楚恒想起了自己在边境星球服役的日子。

他们当时面对的不也是这么刺目的光吗？无数次升空和警戒，唯一可以交谈的对象，除了智脑，就只有数万公里之外的队友，天地间空旷得只有自己。

大厅里聚满了人。位高权重的大人们，着西装的社会名流，奇装异服的艺术家们，穿着层叠轻纱礼服的明星们，所有人都以表彰他们的名义来参会，个个笑容满面；悬浮球们就像一双双眼睛，在星网直播间里，数以亿计的联盟人围观着……可楚恒仍然觉得大厅空旷得让他怀念。

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扫过士兵们，楚恒打了个寒噤，小伙子们站得更直了。

贺琛大踏步走过红毯，军部礼服勾勒出成年alpha肩宽腿长的好身材，他一只手按着帽子，紧紧盯着以楚恒为首的退伍alpha代表，银灰色的眼睛有着无机质的冷酷和锐利。

那才是他前来的目的。

悬浮球们一拥而上，又臣服于他，在他进取的道路上节节败退。无数漂亮的面孔在贺琛经过的道路上竞相争艳，即使alpha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明星们依然保持着自己最美的姿态——不用经纪人提醒他们也知道，这个时候直播的收视率会飙升到顶点，他们需要全力以赴。

贺琛披风的一角从他们的视线中震颤着飞扬而过，明星们对着他的背影开始自己的表演，有的痴狂得仿佛陷入热恋，有的像得到礼物的孩子一样惊喜，有的频频点头赞叹……

他们这么起劲是因为联盟人爱看：联盟喜欢这位年轻的alpha元帅，军部的代表，国家意志的人格化载体之一，象征联盟最精锐力量的形象。星际人经过漫长的进化，本应摈弃这种古老的宣传；可是偶像崇拜实在是太好用了，星际时代也未能免俗。

贺琛站住了脚步，因为在他与军士们会和的路上，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着他。那是个白皙俊秀的年轻人，身着政令厅的制服，笑意吟吟，茶晶色的眼睛给人以精怪的非凡魅力。

东南大区的区长沈司正等着和他并肩偕行——虽然双方都不愿意，可联盟人就爱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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