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李宝喜的时候,素婉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她想李宝喜的阿爷已经不在了,兄长也靠不住,她算是彻底没救了——就算还有什么阿爷的朋友同年,如今也来不及救她呀。
她在这里,必定是一个任人鱼肉的角色了。
可是素婉见到她时,她的状况竟然还不算太坏。
衣裳自然是脏污了,也有些破烂,但看着倒也还整齐。
她至少没有遭到身体上的侵害。
“喜娘!”素婉急促地往前几步,呼唤道,“我来瞧你了!”
原本蜷缩在囚室一角的李宝喜,大约是全不曾想到如今还有人会来瞧她,抬头时满脸皆是惊愕:“宜娘?你怎么来了,你不怕……”
她话没说完,已经哽咽,而素婉也说不出话——这一抬头,她看见了李宝喜的面容和发鬓。
她的面容还年轻,虽然憔悴,可脸上的几处伤都涂好了药,那在囚徒之中便已经算很不错了。
然而她的发鬓已经白了一多半。
或许头发白起来是从发根开始往后白,她低着头时,素婉尚不太看得出来她发色变化,现下却惊得说不出话。
人真的会一夜白头的吗?
李宝喜大约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模样,或许她也根本无心关注这个了,只是急促道:“他们说我阿爷是谋逆,我知道,他们是胡说八道的,但是,但是这种罪名太大了!我没有办法,宜娘妹妹,你却是有好好的前程的,你不要来找我!免得被我连累……”
素婉耳中听着她絮絮叨叨,心中却忽然想起一事。
原身的记忆中,在这十多年的战乱中崭露头角的女将军赵氏……似乎便因有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头全白的头发,在军民中被传言成降世襄助太子平定天下、再创盛世的星官。
在那个传说中,赵将军是她阿娘四十岁高龄时,夜梦飞熊入怀,又怀足了十二个月才生下的孩子。她落生时便一头白发,直将接生妇惊得差点儿将她丢在地下。
她爷娘正怀疑她是个妖孽时,有得道高人打门外经过求见,直说这小娘子虽然是个女儿家,却生来便有九牛二虎之力,是个难得的将星,今后必能光耀门楣。
赵将军的阿爷,正是百年前横扫漠北的“绝云将军”赵耀的后裔,自己原本也是个武官,听得那道人这样说,惊讶之外,竟也生出几分暗喜来。
须知他的职位已经远不如先祖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家门只有越发衰落的。可是,如果能出个“将星降世”的孩子,哪怕是个女儿呢,家族振兴也就在眼前了。
于是他费心教女儿习武,又教她读兵书,排阵法,终于叫这个小女儿能在宋康之乱时立身于太子麾下,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传奇。
这传说的种种神异之处,素婉是不信的。她来了这里之后感觉不到半点儿灵气,显然此间无人可以修炼。
那么,赵将军被公布的身世就一定有鬼:至少她不可能是她四十岁的阿娘怀了十二个月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大可能一出生就满头白发。
与其相信她是星官降世,毋宁相信她是其他女人所出,却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记在四十岁的嫡母名下。
而那白发——面前的李宝喜,不就已然有半头白发了么?说不定再过几天,这头发就要全白了。
素婉仿佛听不见李宝喜絮絮叨叨的那许多劝说话语,单刀直入问:“喜娘,你外家可是姓赵?‘绝云将军’,是你什么人?”
李宝喜闻言一怔,她大约以为素婉是想指点她可以向舅家求援,便只是苦笑:“怎么?是姓赵,‘绝云将军’,便是我外高祖父了。可是到了我舅父这一代,虽也还有些名气,可已然再没有那时的风光了。”
素婉恍然。
她说:“你舅父的岁数,比令堂要年长许多么?”
“是,舅父长阿娘二十岁呢。”
这么算来,素婉心中那五成猜测,便成了九分把握。
李宝喜如今十六岁,十六年前,她的母亲该也是廿岁上下,那么她的舅父舅娘,岁数也就和那传说中“赵将军”的爷娘年岁一般了。
“叫你看来,你舅父不会来救你么?你毕竟是你阿娘的骨血……”
“不会的,舅父是外祖原配夫人所生,我阿娘是外祖的第三位继室夫人所生,她的生母不曾抚养过舅父一天……说是兄妹,可是情分淡得很。阿娘活着的时候,舅父也不怎么和我家往来的。”喜娘低声道,“如今我阿爷背着这样的罪名,他更不会来了。”
素婉垂下眼眸,将喜娘方才的话再想一遍,便道:“这罪名是别人给他安上去的,咱们知晓,自然太子殿下也是知晓的,说不定过几日,太子殿下就放你出去了呢。”
李宝喜愕然,旋即生出无比的愤恨来:“如果太子殿下知晓,他做什么要杀我阿爷!我出去还能如何呢,我阿爷阿娘都没了,只有个兄长,跑得比被猫撵的耗子还快,我出去也是无家可归!倒不如就死在这里,魂儿去了地府,还好和爷娘团聚!”
素婉连忙道:“哎,你先莫要叫喊,且附耳过来,我小声与你说!”
这女囚牢里的犯人不多,可素婉接下来要说的,是也很犯忌讳的话。
“我在外头,听说了一些消息。是因武将们诬告,说刺史郎君逼他们杀良冒功,太子殿下才下令杀了刺史郎君,为百姓们解恨的。如此说来,必是因为太子殿下晓得陇州发生过杀良冒功的事情,想要追查,武将们才迫不及待地将此事推给刺史郎君承担的。”素婉道,“但我觉得奇怪的是,太子殿下很清楚州县政务运作的事情,他一定知晓,杀贼兵的功劳,多半是武官们的,抚育百姓、施惠于民的功劳,那才是一州刺史想要的。如此说来,刺史逼迫武官们杀良冒功,这事儿说不过去。”
“所以他是……没想明白就杀人了?”
“他带着那么多东宫的属官和幕僚,难道没有人提醒他吗?除非这原本就是太子和东宫官员们想看到的情形:一个没有刺史的陇州,一个没有掌事文官控制的地方。”
“他想杀了我阿爷,然后自己掌控陇州?”李宝喜瞳子一缩。
“我猜是这样,但若只是如此,他何必这样待你?”素婉道,“如你所言,你阿爷阿娘都不在了,兄长也早跑了,你可以说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偏还背着父亲的罪名。他大可以把你送给那些武官,任他们处置,好叫他们消气。毕竟太子殿下手下没有兵……”
“但他没有叫士兵们害我,”李宝喜喃喃道,“那天你走之后,我还没到庄子上,便被一伙士兵捉住了,第二天早上便送了回来。虽然我动手打伤了几个人,可他们对我……倒也没有格外苛刻,不曾打骂,更不曾非礼。我听他们的口音,不是陇州本地兵。”
“那就多半是太子殿下派去的人了。他杀了刺史郎君,但对你客气,那便是还想留有余地……”素婉摆出一副一边思索一边说的模样来,好叫李宝喜也跟着想,“会不会是因他不知令堂家事,所以指望善待你,便能拉拢你的舅父?”
“我舅父自有儿子的。”李宝喜道,“依你这么说来,我还活着,是因为他不知晓我其实根本没有用处……那你方才说的,太子会放我出去,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安心用陇州的武官。”素婉道,“这些一转头便能诬告刺史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太子殿下难道不怕这种反口咬人的狗?但若要处置他们,先要自己手中有兵权,免得除去他们后生乱,再要寻个理由,譬如为冤死的李刺史张目——到那会儿,你自然就可以出去。相反,若是让你现下便出去了,这陇州城里有没有那些武官的人?他们会不会想斩草除根?那便都难说得很了!”
李宝喜默默想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可终是一滴泪水都没掉。
她道:“宜娘,你的猜测,有几分把握?”
素婉道:“没有把握。或许太子只是怜惜你一个弱质女流,明明对家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却没法不受牵连,才命人对你以礼相待,还给你药膏的——你信吗?”
李宝喜摇了头,她说:“这话拿去哄小孩儿也未必能行,宜娘,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若想要你阿爷的身后名,自然是听太子殿下的话,若是想报仇,那便还要替太子殿下解决一些麻烦,得了他的器重,今后才有扳倒那些坏人的机会。”
李宝喜哼地冷笑一声,轻声道:“真好,若是咱们猜的不错,他白白杀了我阿爷,我还要将他当恩人,宜娘啊,你说这世上……这世上哪里有公平?”
“只有同样有权的人之间才讲公平,陛下将太子殿下撵出蜀中,逼他在外抗敌,那会儿亲父子都不讲公平呢。”
“那我便明白你为何不想嫁进天家了。”
“每日都要这样提起十八个心眼子——你想想,这婚事,是不是……”素婉也苦笑一声,道,“按说这些话,都不该是我对你说,我是太子殿下的人,纵还没有成婚,总逃不掉那一天。可是,你总不能,总不能……”
“总不能像个奴婢似的,卖了自己,还要把卖自个儿的钱数一遍,双手献给卖人的牙子。”李宝喜道,“宜娘,你和我说这些,是冒了险的,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供出你去。”
“你可别做傻事!”素婉忙道,“我和你说这许多,不是为了让你把太子殿下当做仇敌的!你和他为敌,讨不了一点儿好,勿如先耐心瞧瞧他有什么安排——总之只要你出去了,咱们两个总好见面,再有什么事情,商议起来也便宜!可你要是做了什么要满门抄斩的事……”
“你担心我会一把拧断太子殿下的脖颈吗?放心罢,我还不至于如此……”李宝喜这么说着。
可是素婉瞧着她的神色,却是满面强忍的愤怒和决然。
或许这个“不至于”,也只是暂时不至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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