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牢狱的门时,素婉短暂地站了一会儿,不曾向前迈步。
她如今是在干涉这个时空更加宏大的历史了:在原本被书写的史册上,太子是一位知人善用的好主上,他能招拢许多人才,一点点地把这个因他父亲的怠惰而毁损过半的天下,重又黏合在一起。
这的确是很了不起的功绩。
至于原身这小小的悲剧,或许在一百个人眼中,九十九个人都要说,那不是太子的错。
无论是起初因喜欢她的美貌和才情而定下她去做太子良娣,还是把她丢在试剑城让她无可凭依只能诱惑一个小军官,又或是杀了给他戴绿帽子的柳曦宜却放过她那个很能打仗的夫君……这不都是一个太子,一个皇帝可以做、应该做的事情吗?
只是因为她成了柳曦宜,她要承担原身的痛苦和无奈,便这样粗暴地将太子莫须有的阴险毒辣,告诉原本该为太子立下赫赫战功的“赵将军”,是她自私吗?
这当然是自私了!
但如果她不可以自私的话,为什么太子就可以用那么脏的心思,害一个女孩儿家破人亡呢?
哪怕再重来一遍,她还是会把自己的猜测全部都告诉李宝喜。
李刺史被杀的理由,大概就是那么龌龊!
而太子既然能做这样的事,就应当能承担败露后手下大将与他离心离德的报应——除非他还会用其他更恶毒的手段,彻底绝了李宝喜报复的路。
一个心机深重的人物,怎么能怕自己的阴谋反噬?
素婉所做的,也不过是给那反噬的火苗扇一点风罢了:如若李刺史的死当真不是因太子用心险恶,那么,总有一天他能洗清自己——的吧。
她并没有什么可愧疚的。
或许那个声音若是能听到她这厚颜无耻的心声会尖叫,会说没了太子,天下还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在更漫长的战火中丧命。
但——这天下或许缺粮,或许缺马,或许缺男人,却永远不会缺能做皇帝的人。
且不说逃到蜀中那位还算是壮年的皇帝,还有他膝下的二十几个儿子,便是远支宗室,甚或不姓杨的豪强,谁不想做皇帝?
若是她能,她也想做女帝呢。
既然李宝喜是能百战百胜的将军,那凭什么便宜了太子那个龌龊的人?
但现下,梦想做女帝的素婉,还得先把狱卒打点好。
她给等在门外的烟水使了个眼色,自己上车去,烟水就摸出一只荷包来,塞给狱卒头目:“切莫推脱,是给诸位叔父兄长们吃酒的钱!我们小娘子的挚友也是个弱质女流,身娇体弱的,这样在牢里待着,她怎么受得了啊。还要劳烦叔父兄长们提点一二,托里头的阿嫂们稍稍照顾她些——这些布,给阿嫂们做鞋!”
狱卒头目眼睁睁瞧着柳家的两个奴子,从车上取下厚厚实实的两卷布,脸上的笑容简直比阳光还亮堂。
“小娘子说甚么话,我们是陇州人,这些年受李刺史恩德不少,他如今被人诬告了,丢了性命,可小娘子还在,我们怎么能不看顾——哎呀,哎呀,这些布可都是新布,我们这样的人,用这个布,实在是折煞了……”
“那有什么折煞了,各位叔父兄长为公事操劳,鞋总要穿好些的!对了,险些忘了,我们小娘子还叫我们去西市买了一只张屠家的烧猪头来给各位下个酒,才出锅不消一刻,正是香喷喷热腾腾的!”
那狱卒头子眼看着奴子们真搬出一只猪头来,喉结都往下滑了一下,这口唾沫吞下去,叫他心都跳得发慌!
之后才道:“劳烦小娘子破费了——其实她不必这样担忧的,李小娘子在这里,我们保她平安无事!”
“可她阿爷的罪名……”
“阿爷的罪名,是阿爷的罪名,连累小娘子做什么呢?”狱卒头目不笑了,压低声音,仿佛要讲一个大秘密,“她进来的时候,送她来的那些御林军便说,不能怠慢了她,太子殿下可不想连累她呢,那没意思!咱们听了这个话,难道还能不依他的?”
烟水眼睛圆睁:“真的?”
不待那头目回答,自个儿脸上便浮出极真切的欢喜来:“那敢情是好呢!我若是把这事儿告诉我们小娘子,也不知她有多欢喜!”
说罢立直身子,端端正正对那狱卒头目行了一礼:“可多谢您!我去啦,我们小娘子过几日若是还来,我再请您吃酒!”
那头目瞧着这小婢女连奔带跳地跑了,挠挠头,嘿地一笑。
怪不得人人都想去长安呢,长安人真好,连个婢女都这么体面!
也不怪他高兴得失措呀,狱卒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富庶,陇州不比长安,这里捉进牢里来的,少有家中肥得流油的富贵人。
于是狱卒们能收到的打点钱帛,也就少得叫人尴尬。
单凭衙门里发的那点儿嚼用,敷衍自己的肚皮,倒还有些饶裕,要养一家人,那就捉襟见肘。于是,因着女牢之中也要有人做事,狱卒们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很爱安排自家的婆娘姑嫂来此,每个月领几个衙门里的汤饼钱。虽不多,但也能买个油醋,攒一攒,能叫娃儿们过年的时候穿件新袄。
可也差不多只能有这些。
今日竟然发了一笔小财!他捻捻那布卷儿,虽不是什么鲜艳颜色,可簇新簇新的,入手又厚实。
这布,哪里舍得做鞋!简直可以给他阿娘做一身送老衣裳,阿娘一定欢喜得很!
狱卒头目转头便去找了自家娘子,叫她给李小娘子煮两个鸡卵吃,不想自家娘子一扁鼻子,哼道:“人家富贵窝里出来的,谁还稀罕两个鸡蛋!那柳小娘子来时,给她带了一食盒的好东西,揭开来香得人胃里泛酸水!我去瞧,里头竟有切开的那么多肘子肉,怕是一整个肘子都在里头罢!她沾了醋酱吃!”
她这么一说,狱卒头目便也咽了一口馋唾,忙道:“那柳小娘子给我们弟兄也带了一只猪头——我先不与你说了,我去瞧瞧他们,捡那猪头上的好肉带一盒儿回去,也叫你们香香嘴!”
一时间,这陇州大狱里当值的狱卒和他们的婆娘,个个都欢喜起来。
瞧着那在囚牢里的李小娘子,就像瞧着个神女像!
拜神女,还保佑不了那许多呢,拜拜这小娘子,可是能掉出猪头肉来!
他们欢喜的当口,烟水在车上,也悄悄和素婉讲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素婉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么说来,她猜的总有八成对。太子若是不想利用李宝喜,绝不会特意嘱咐下头的人不准欺负她。
果然,几日后,她再去牢狱之中看李宝喜时,她就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一回,连那个狱卒头目也不敢多话,素婉问她李小娘子去了哪儿,他只是一味摆手,道那位李小娘子,是叫一位天大的贵人接了去。
这么的,素婉也能明白了:这陇州城中,还有什么天大的贵人?无非是太子了。
他肯将李宝喜接出来,那就是有心拉拢了。
但这个消息,在别人眼中可就不是这么个味儿了,譬如张织云晓得了此事后,便气得骂起人来:“见鬼的东西,瞎了眼的东西,我家宜娘千般温柔体贴,又美貌多才,怎么就不想着早早接你进御,装得像个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哼,竟偷偷打起李家那小泼妇的主意来!”
素婉听着觉得刺耳:“阿娘说什么呢,太子殿下放喜娘出来,怎么就见得是打她主意?”
“若不是打她主意,作甚把一个罪官的女儿好好照拂着,还放出大牢来?”
“说不定太子殿下只是知晓那李刺史无罪呢。”
“无罪?他主张杀了李刺史,李刺史要是无罪,谁有罪?他自己不成?”
瞧着张织云如此气咻咻的模样,素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她:要说同意张织云的意见,那是不能的,可要是对她说什么太不好听的话,也不能。
张织云到底是个疼女儿的母亲。
她只说:“我信喜娘,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好宜娘,你这话——她是不是,要紧么?她便不愿,可要是太子殿下要她,她能有什么法子?”张织云说着气苦起来,眼睛也红红的,“太子这事情做得,真是半点儿不给你留脸面!难道在长安时他定下这门亲事,是被人逼迫的吗?!白白耽误你!”
素婉道:“阿娘别气,气坏了身子,又该如何将养呢。他喜欢我时怎么想,我不知晓,现下既然不想着要我了,我们也便自己生活,我守着阿娘阿爷,又有什么不好?家里若真是短了我这一口饭吃,我也自有法子去赚钱养家!”
张织云愣住了,她似乎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道:“这倒也是个法子,难为你自己,小小年岁,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竟然也能想得开——唉,我就是气不过!他真是不拿咱们家做正经人,早知晓如此,你该去和太后娘娘告他一状,这个负心薄幸的人!”
她骂得斩钉截铁,然而声音不大。仿佛知晓这些话,便是在自己家里说,也怕被别人听了去似的。
可是,这陇州地界或许真有些邪门。
张织云刚骂过太子负心薄情,端起茶盏来,还没喝一口,便见得婢女慌张失措地跑了进来:“娘子,娘子,太子殿下身边的内官来了!传殿下口谕,召小娘子去见驾呢!
张织云立时坐直了身子,惊愕地瞪大眼睛:“他召宜娘去?现下吗?”
见得那婢子点头,她便一眼瞧住素婉:“宜娘,你快去——不,你得先去换身衣裳!这一身太素了,瞧着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在长安时的气派!别叫他小看了你,也别叫那李小娘子比过了你!”
她那般殷切,全然不似方才骂太子负心时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9章 曦宜(十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