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城里并无皇家的行宫,于是太子到了这地方,也只能在一所名唤无见院的庙里头住着:陇凉二州境内,从达官贵人到寻常百姓,人人都崇佛礼教,若说有什么地方的舒适程度堪堪与皇家行宫仿佛,那大抵便是寺庙了。
无见院又是本地寺庙中最为有名的,据说求财、求子、求官,无不灵验,庙里的师父们又讲得一口好变文,足以吸引陇州城老老少少善男信女……于是,此间香火极盛。
柳家人也去过,然而那会儿,他们只能在几座大殿院里拜拜佛,上上香,能见到的,只是许多寺庙都有的高大金身。至于人人都夸好的经变演说么,那师父是用陇州话讲说的,素婉听得半懂不懂,实在很难领会到什么精妙之处。
总之,就“只是一座有些香火的庙”——仅此而已。
然而今日她前来拜见太子,进了这无见院的后山,情形便又不同了。
这里比及热闹繁华的前院,实在是冷清得很,可因冷清,也更显出不与尘世混同的高贵意味,且不说什么古松修竹,清塘幽涧,素婉只看太子所住别院里头的廊柱地面,均似是不曾涂饰,而细看过去,却又无一处不闪着密密的温吞金光,便知这地方修建时,必然也是下了本钱,花了心力了。
而那半开的窗子中,还漫漫地溢出如云的香烟来,那烟的气息竟也不燥不热,仿佛是笼着氤氲水汽。
若是能在这里禅修读书,想来会忘了人世间所有烦冗的事情罢。
而太子分明住在这远离一切腌臜事情的地方,却还能想出那么狠毒的计谋——大约这便是天生的一个皇家子弟了,纵然外物千般变化,他总是一心只为权势筹谋的。
素婉一点儿也没有被这美丽别院的幽静打动,毕竟她也有一颗冰冷的皇家心脏。
可这位太子大约并不如此以为。
他见到她时,开口便道:“宜娘久候了,孤实在不曾料想,你我竟然还有在这陇州相遇的一日……妹妹瘦了。”
说话时,他便瞧着她,眸光中似是有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湖水往她的肩上没过去,素婉便觉得连呼吸也变得艰难,心在胸膛里跳得易发明显。
太子的相貌是很俊秀的,而没有办法——哪个女人不愿意看漂亮的年轻男子呢?
更况他的声音也是那样温柔而低沉!
素婉心中知晓他是演给她看罢了,可脸腮上已经半真半假溢起红晕,眼中也有了泪水:“殿下也清减了——这些日子,您必是十分操劳罢!”
说着说着,一眨眼睛,泪水便簌簌往下掉。
不过是仗着好相貌和好演技骗人罢了,谁还不会呢?
太子大约是满意她的表现的,他说:“国事艰难,岂能不操劳呢。可是孤身为太子,便是再如何艰难,那也是孤的使命,断然没有推逃的道理。可是这一场大乱,累及官民百姓,甚至让宜娘妹妹你一家人也受了这样的苦,孤简直……耻为太子,耻为男儿!”
这话说得就很中听了,而众所周知,太子并没有对着一个还没过门的良娣说话中听的义务。
那是有什么事要用她?
素婉道:“妾身只恨自己身为女儿,天下竟没有一条路,能叫妾身给殿下出力来报效朝廷的!两个阿弟又小,阿爷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叫妾身身为男子,该多好啊,妾身也学了胡人言语,妾身也会骑马射箭,便是死在阵前,好过叫贼兵追着脚踪,日日只想逃命!”
太子就怔住了,话也叫她带进了岔子里:“你会骑马射箭——这也罢了,你如何学了胡人言语?”
“妾身来了陇州之后,听闻此间有许多牧养牲畜的胡人部落,以妾身读书所知,这样的部落,多半既有好马,又有好兵。”她说,“若妾身是个男子汉,能学会胡人言语,或许就能为一方父母官拉来一支强援……”
太子的声音里已经不见对着自己的妃妾时那一丝虚假的温柔了。
他问:“可你是个女子,你学胡语做什么?”
“妾身还有两个弟弟,他们如今还小,没有见识,不肯想另一条为国出力的路,也不肯学胡语。但妾身今日学会了,日后他们若用得上,妾身可以教他们,实在不成了,也可以带着帷帽,给他们做个通译。”
太子蹙眉道:“你是孤的良娣,纵还没成礼,也未入玉牒,到底是皇家妇,岂能给野胡人做通译!”
素婉抬起头,她的脸上还沾着泪珠,神色却无奈而坚定:“殿下还要妾身吗?配给殿下做良娣的柳曦宜,早在长安陷落的那一日就该死了。如今的柳氏女,是跟着父母,罔顾朝廷命令逃出长安的罪女啊,怎么敢指望还能做皇家妇?只是这条命既然还在,便合该有一份力,出一份力,若是朝廷能早一日回到长安,殿下也……殿下也身体安泰,得展宏图,妾身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又有什么好可惜的?不过是做个通译罢了,既不如何苦累,又能有些用处——慢说做这样轻松的差事,便是为官府种地织布,又或是给将士们煮饭浣衣,妾身也乐意!”
太子瞧着她,她虽然没有在长安时穿着的华贵衣裙了,人也消瘦了许多,可是美人终究是美人:朝阳下的芙蓉固然美丽,可沾着雪珠的梅花,又何尝不美?
而这株梅花她甚至还有些委屈,她还低声道:“如今妾身爷娘都说,太子殿下一心为国,无心女子之事,才不肯见妾身,要妾身多多体谅您。可是他们哪里知晓,妾身听闻殿下如此,只有为殿下骄傲的,哪里会委屈?若殿下到了家国存亡之时还想着那点儿恩情,妾身反倒要失落了。殿下是真真的英雄,妾身便是无法嫁给您了,可您心里头有过宜娘这么个人,妾身也就知足了。”
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呢,他又不是真正的圣人!
于是声音也轻了柔了:“宜娘,你不要这样说,朝廷不许官员逃离长安,那不过是怕百姓们闻言纷纷逃离,生了更大的乱子,可如今你们出来也出来了,难道还能治你们的罪过不成?孤怎么会因此就不要你了呢,你这样聪慧坚毅,孤心中只有更挂念你的。可是如今天下纷乱,孤实在不敢开了这个口子。若是叫旁人都知晓孤舍不得一个女人,对你未必是什么好事儿。可你,你要记得孤的心思啊。”
说着他甚至伸手过来,握住了素婉的手。
素婉若是再不明白他的意思,简直白活了这么多日子。
不过就是“我怕别人说我好色,所以不能娶你,但你别多想,你得等着我”。
什么“别人知晓我舍不得你,对你不好”——能有多不好?她又不能做太子妃,她的父亲和弟弟也没有什么搅乱天下的本事,又都是柳氏子弟,太子的政敌就是再猥琐,也不用对这几个姓柳的漂亮废物下手。
相反,他若是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她,那地方官员之流,也就会跟着瞧不上柳家。
真遇到什么事儿了,也未必会去保护他们。
那才是真正的危险呢。
素婉咬咬牙,抬起的泪眸却晶莹闪亮,她反手握了太子的手,殷殷道:“殿下,此话当真吗?殿下心里,真的还有妾身的一席之地?”
“那怎么能假?”太子和声道,“若不是因宋康这杀才作死,你我此刻已然是夫妻了。孤怎么能不挂念自己的妻子呢?宜娘妹妹,孤晓得你难,你受了许多磨折,可孤也难——你会谅解孤的难处吗?”
我说不谅解,你会和我断亲吗?
素婉心中暗哂,口中只道:“殿下的难处便是妾身的难处,妾身怎会不体谅呢。妾身只恨自己帮不到殿下的忙……”
“孤倒是真有一事,要劳你相帮。”太子道。
果然,今日废了许多话,原来在这里等着。
素婉泪痕未干,唇角却已然挑起,是天真的少女得了机会,能为自己英明神武的夫婿做点儿事时的激动模样!
“殿下且说,但凡妾身能的,再没有一点儿推脱的道理。”
她这样说了,太子那张俊美的容颜上便终于出现了笑容,他说:“陇州刺史李钧之死,你也知晓了罢。他实在是冤枉的,那些个武将,为了自家功劳,屈杀百姓,激起民变,却又在孤面前,以兵马威胁,逼迫孤将这罪名降于李刺史身上,屈杀忠臣,实在可恨!”
素婉道:“妾身只与李刺史小女相熟,瞧着她阿爷不像个铁石心肠的坏人,想来做不出拿百姓的性命换自家功劳的事儿——殿下若是明知他冤枉,如今便该护着些李小娘子,那些个武将,总不至于还和一个小娘子过不去罢。”
太子便显出忧愁的神色来,道:“是啊,他们是熟谙斩草除根的说法的,如何肯留下一个孤女?更况这位李小娘子,孤留着她有用处,在他们看来,多半是孤有心于她——那便更留不得了。”
素婉微微偏头,小心翼翼的样子:“殿下真的喜欢李小娘子吗?”
“宜娘莫要冤枉孤,孤心里头,如今只你一个人。”太子道,“如何还能容下什么李小娘子,王小娘子的?只是李小娘子的外家,是有名的将门子弟,她的舅父赵芝,如今正是朔州守将,手中有三千铁骑……”
素婉抿着嘴唇,道:“殿下的意思是,陇州本地的将官们,拥兵自重,连威胁殿下、杀害刺史的事情都做得出,往后未必不会得寸进尺。而殿下如今需要李小娘子舅父手中的兵……是不是?”
太子那满面哄小孩儿的忧愁突然就僵了一霎。
旋即他微微笑道:“有宜娘这样聪慧的妻子,孤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正是如此。若是那赵将军晓得他甥女之事,孤再给他写一封信,他或许就会来此协助,陇州局面便可稳定下来。彼时我们有了这三千精骑,进可威胁关中叛贼,退可据龙山自保,如此便有机会扼住宋康贼子之喉,再定江山!”
他说着说着,眼中便泛出闪亮的光华来,想来“再定江山”,才是他的梦想。
素婉道:“殿下的筹谋当真极好,然而要让赵将军来此,必得保住李家小娘子安全,嗯……这么说来,殿下要妾身做的事,莫非便与李小娘子安危相关?”
太子颔首道:“你如此聪慧,果然是瞒不住你。李小娘子若是在孤身边,旁人定会疑心孤是为了女色,方命人从牢里把她提出来,但既然你与她亲好,你又是孤的未婚妻,那你把她带去,孤便好解释了。就说你想救她,孤不舍得你难过……”
素婉听着他今日一口一个“夫妻”,早就有些不快了:又不是定了柳曦宜做太子妃,现下说什么夫妻,不过是为了哄她给他做事罢了。
如今又不肯娶她,又要让她扮演一个撒娇胡闹,连身陷囹圄的朋友都敢捞的“娇憨”小娘子!
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开,道:“殿下这么安排,倒是能堵住那些妄测您心意的坏人,可是……他们若是狗急跳墙,要对李小娘子做些什么,妾身该怎么是好?妾身父亲不通武,两个弟弟也年少,再有家中几个奴仆,老的老,弱的弱,都不堪用。他们若是横了心要来硬的,妾身的命固然是不敢自惜,可李小娘子也未必安全。”
太子眉头一挑。
她说的,到底也有些道理。
虽然陇州城里的武官们,至今还没有闹到他面前,让他非得处死李小娘子不可,但他要诳赵家舅父来救外甥女儿,便总得摆出一副“李小娘子情势危急”的表象来给人看:否则他单是写一封信过去,便要人带着兵,丢下营建了十多年的朔州城来投奔他,人家难道不会先派个人过来查看查看吗?
他便道:“孤如今住在这无见院,虽然清净安全,可到底是寺庙,你们女子不便居住。不如孤遣人将那刺史府收拾出来,你们便去那里居住,孤再派五十人去守卫你们,如何?五十人也尽够了,便是那些武将,也不能将五十名军士随意开进陇州城里的……”
五十人吗?
这可比前世大方多了。
素婉望着他,目光盈盈,道:“殿下的一番心思,妾身先替好友谢过了。”
“孤的一番心思,倒是恨不得全用在你身上啊。”太子轻轻叹息,“如今——唉,待天下平定,你我成婚,孤一定好好补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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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曦宜(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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