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李刺史被人诬陷而死,也不过是半个月光景,他家的宅院,纵使这一阵子无人打扫,倒也不至于荒芜。
那些花还是花,树还是树,纱幔上不曾有灰,厨下的井也不必费力去淘。
可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却只剩下李宝喜一个了。
她走下马车时,望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跟着素婉来的烟水原本正指挥着下人们把小娘子的东西搬进宅子里去,回头一眼瞧到仿佛丢了魂儿的李宝喜,也僵了那么一霎,旋即将声音放低了。
没有谁想在此刻问问李宝喜的感受。
而作为“友人”的素婉,则是静静走到了她身边。
她没有说话,然而李宝喜是习武的,想来五感极是敏锐,当即便回过了头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宜娘……多谢你。”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若是没有这一口气顶在胸中,便连这句话也说不出。
素婉摇头,只伸手将她的手握住:“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你要好好的——刺史郎君七七未过,或许他还会回来瞧瞧,那会儿你要好,他才能安心去。”
李宝喜便垂下了头来,往“家”中迈步了,边走边道:“我却是不知如何才能好了……宜娘,你和我住一个院子罢。这宅子很大,可是,我不敢往别的地方走,又想你能陪着我,这样我心里不舒坦的时候,能找你说说话。”
素婉求之不得,她道:“那自然好,我就和……”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前头跑来一只小狗。
李宝喜的身子晃了一晃。
素婉认识这只小狗,它是李宝喜第一次见面时,就带她去瞧过的小猎犬。
那会儿,李宝喜还和她说,等这只狗儿长大了,她们两个就带它出去狩猎——猎犬可不是好教的,她费了很大心思在调养这只小狗上呢!
这狗儿还在。
只是十多天无人喂养,它自己又出不去这宅子,纵然能捕捉些老鼠果腹,到底不比从前有奴仆伺候,膘掉了个七七八八。
或许是听见主人的声音了罢,它跑了出来,一边叫着一边冲向李宝喜,在她腿边拼命磨蹭,一截尾巴摇得像是一朵花。
李宝喜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蹲下身子,抱住了她的小狗。这会儿也不嫌它灰土满身——她将面孔埋在小狗生满短绒毛的背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素婉没有打扰她,再好的朋友,此刻也比不过一只曾经陪伴她度过那些快活时光的小狗。
在喜娘养这只小狗的时候,她还有阿爷,还有兄长。虽然阿爷不喜欢她天天乱跑,没个女郎样子,阿兄也时常嘲笑她是跑山的猪,可现在他们在哪里呢?
她只剩这一只小狗了。
这只小狗,从此也不必做猎犬了,它被搬进了李宝喜的屋子里,和她作伴。太子派了十几个女婢来服侍她们两个,可是李宝喜坐在哪里,哪里就像是多了一座冰山,只有这只无知无觉的小狗儿,给这冰山添点儿活气。
再不然就是素婉来找她时,她还像个活人——可李宝喜现下对着素婉,也没那么多话好讲了。
那一双原本闪闪发光的眼睛,如今只有迷茫哀伤。
素婉与她说十句话,她能回复三句,已然不坏,有时候更是毫无征兆便叹起气来。
这蹉跎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原身记忆中那个能叱咤风云的赵将军。
原身那一世,和她现下经历的,究竟有什么不同?若是没有“柳曦宜”在,李宝喜也只是少了个朋友罢了,可没有朋友会叫人更振作么?
到底要经历什么,李宝喜才会成长为那个女将军呢?
素婉不想只这么等下去。
如今的情势,虽然瞧着平稳,可实则已经很危险了——太子留着李宝喜,并给她足够的厚待,是为着拉拢她的舅父,可素婉找到机会和李宝喜再谈到此事时,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赵芝不会来。
“我舅父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李宝喜说,“太子居然想骗来他的骑兵?呵,那是赵家人自己带出来的亲卫兵,一个个虽不是血亲,却胜似兄弟,太子想让他为了我,交出这些兄弟的命给给他用?真是与虎谋皮,实在白日做梦!”
素婉道:“太子大概并不把一个边将当做虎。”
“他要是还在长安城里,边将们当然个个都是猫。”
素婉也跟着笑了,如今朝廷威信扫地,慢说是那些个拥兵自重的边将,就是这陇州城里芝麻粒儿大的武官们,不也敢疯狂暗示太子,叫他杀了刺史吗?
若是从前——也莫说是十年前、八年前,便是一年前,太子要和一个边将示好,那边将怕是连滚带爬也要抱紧了太子的腿,绝不可能拿大的。
而现下,就太子手上这三瓜俩枣,竟然已经很难把李宝喜的舅父“钓”上来了!
“我只是觉得好笑。”李宝喜说,“我明明知晓,太子的所图不能实现,可真到了这时候,我又不能不按他的意思行事——我想活下去,我居然只是想活下去!可是我也晓得我舅父不会来……等他的计谋失败,他还会留着我吗?”
素婉道:“想想办法呢?”
李宝喜惨然一笑:“办法?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吗?我如今什么也没了……”
素婉点了头。
“什么?”李宝喜眼前一亮。
“还是要从你舅父身上想办法!”
李宝喜立时便只有叹息了:“还提他做什么?他不会来的。”
“不,你听我说——他不来,难道你不能去吗?”素婉豁出去了,在陇州城等自己的朋友变成女将军,然后来拯救世界——这固然很好,然而若是做不到,至少不能让朋友变成一个废物或者一个死人,“若你留在陇州,对殿下而言毫无用处,但放你出去,或许你领他的情,今后还能为他所用。便是为了这一点儿可能,我想殿下至少不会主动毁弃了你罢。”
李宝喜眸光一闪:“这……可我舅父未必愿意收留我……”
“他当然会收留你,他若是想在乱世中自保,甚至再做出些彪炳史册的大事儿,现下就该想办法把自己的势力做大。你弓马骑射样样不输男子汉,若是还会些兵法,乔装打扮成男子,去他营中,难道不是个很好的小将军吗?”
李宝喜不说话了,她微微眯起眼,似乎还有些犹豫:“要说本事……我大概不输男子,可是我真的行吗?女人若是去了军营里,再乔装成男人,打几年仗,怕是就嫁不出去了……”
“你要是真想嫁出去也不难,让你舅父拿你的婚事去做人情,他大约也不会拒绝。他自己就算是有女儿,也未必能把每一个他想拉拢的人家都嫁一遍罢!”
李宝喜的嘴唇一哆嗦。
她道:“宜娘,你全不像是个小娘子,你怎么,怎么说这种话——婚嫁的事情,怎么能这样说……拉拢,这个词儿可太难听了!”
“如何不能这样说?我们生在这样的世道,婚嫁难道还图个郎情妾意吗?”素婉道,“嫁得一个男人,要么是图夫家权势,能保自己与今后的儿女们平安,要么是为夫家和娘家联手,共谋更大的好处。若不是为着这个,纵有一时夫妻恩爱的好时光,可真遇到什么灾厄了,又如何能互相保全呢?再有,纵亲爷娘会为女儿挑一门样样相当的婚事,可你若是投靠你舅父,他会念着你的喜好,给你挑个才貌仙郎吗?”
李宝喜怔怔想了一会儿,方叹息道:“那我还不如女扮男装去打仗……”
“你若是真能打仗,这还真是条好路呢!”素婉终于找到了劝说她的机会,“你想想啊,若是你成了有名望的将军,手下有那么几千铁骑,太子殿下也一定会想拉拢你。那会儿,你要他杀掉诬告令尊的恶人们,他一定不会拒绝。那样,你解不解气?”
李宝喜猛然吸了一口气。
她说:“是!那样我自然解气——我也要让他们的人头挂到陇州城头上去!不,不止如此!我阿爷无辜被害,也被那样侮辱了,他们罪大恶极,凭什么只是枭首城头?我要让他们五马分尸,我……我要让他们当着全城人的面,被五匹马活活撕碎!这该是他们陷害忠良的代价!”
素婉点点头:“所以如今,最大的麻烦就是如何劝服太子殿下放你去朔州。”
“如何呢?”李宝喜顺口就问。
“平白要他放人,想来是不能的。如今陇州兵大多握在那些军头手上,你若现下说要走,便是绝了他搬来赵将军的指望,他必然不悦,大概也不会答应。”素婉道,“我这儿呢,有两个法子。”
“你说便是,都是什么法子?”
“一是等着,等到赵将军拒绝前来陇州,太子殿下知晓留着你也没有用,为着今后能用到你的一点儿可能,说不定会愿意放你走。这法子最简单,可是咱们没有一点儿动作,只能等着,若是最后太子不愿意放你走,我们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
“这法子不通。”李宝喜毫不犹豫道,“这和坐吃等死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到时候你去劝劝他罢了,不成,不成,他要是还迁怒于你,你怎么办?”
素婉道:“那便只有第二个法子了,我们挑动陇州武官自相攻讦,太子殿下便可在他们之中周旋拉拢,不仅不必担忧他们拧成一股,一同向他发难,反而很可以玩弄些手段,使他们愿意为太子所用。彼时太子殿下不害怕武官闹事了,自然也就不会扣着你不放手了。”
李宝喜半晌没说话,待开口时,大约已经有些想法了:“挑动他们互相斗法——唔,怎么挑呢?”
“那要看你了,刺史郎君在陇州经营多年,就没有一支能用的势力,也没有什么花钱就能拉拢的熟人吗?”
“我阿爷……”李宝喜犹豫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有,怎么没有呢?世上自有宝山在,只是我们上哪儿寻买路财?”
“只要那路真的好走,自然有人拿得出买路财。”素婉神秘地笑笑,“你尽管想法子,钱财的事儿,不必你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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