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山刚从过道进来,就发现原本还好端端走在旁边的闻灵槐不见了。
空无一人的建筑里恢复了午夜的热闹,到处都是人,舞池里闪烁的灯光轰炸着人们的视网膜,年轻的躯体近乎疯狂地摇摆扭曲,香槟和音乐成了最纯粹的陪衬。
傅景山掏出手机,没有信号,日期显示的是2月23号星期三。
是两个月前。
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赶紧走上前去。
“司向文?”
男生不说话,低着头,手里握着酒杯,慢慢地啜饮。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傅景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以前从来没喝过这样的酒,只偷偷尝过啤酒,没这个好喝,你喝过吗?”
司向文一开口说话,周围的音乐声似乎瞬间变小了。
“这里是哪儿?你为什么会在这?”傅景山答非所问,情绪比桌子上的酒还要稳定。
司向文也不理他,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叠奖状,开始一张一张地撕。
“我之前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喜欢捏方便面,直到我自己撕了小学的第一张奖状,听着纸张刺啦的声音,看着曾经被要求重视的名誉碎在自己手里,那种感觉真是太爽了……”
傅景山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孩子病了,还是精神上的疾病,对于病人他向来比较沉得住气,不会强迫。
司向文撕完那一沓奖状,又蜷缩回沙发里,自言自语道:“我感觉这里好安全,即便音乐声那样大,也没有人会伤害我,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在外面有人伤害你了吗?”
“没有,他们没有伤害。”
“但不代表他们不会伤害。”
“我有时候会对每个人都笑,哪怕那些人对我露出嫌弃和恐惧的表情,我也不觉得难受,但有时候我又痛恨所有人,看见他们的脸我就觉得恶心,宁愿爱上一面白墙也不想多待在人群中一秒。”
司向文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里剩下的液体灌进嘴里。
“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景山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闪烁不停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不同的影子,让他看起来很真实,真实到不属于这个地方。
虽然眼下情况诡异,但他知道自己差不多是在司向文的回忆里,只是不清楚眼前这个男孩是当时的他,还是跳楼后的他。
如果是前者,那他只是一片影子,没办法将他带回殡仪馆。
一想到闻灵槐也不知道被弄去了哪,说不定会遇到更棘手的麻烦,傅景山有些急躁和恼火,险些没沉住气。
“我是来帮你的,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也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可以帮你去到你想要的未来。”
“去到我想要的未来?”司向文一字一句地重复,发出了沙沙的笑声,“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傅景山沉着地回:“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你错了,现在就是我最好的状态,我喜欢现在的环境,喜欢这个地方。”
司向文说话时,一个身穿黑色亮片紧身裙,大波浪披肩的女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往沙发里一靠,整个人像条被星辰装饰着的美人鱼。
“小司,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司向文往她身边靠了靠,只一味低着头,几乎要垂到肚子上去。
女人妩媚一笑,看见旁边的傅景山,忍不住问:“这位帅哥之前没见过,是小司的朋友啊?”
傅景山没有回答。
“你好像不太开心啊,有什么心事,不妨说说?”
女人说着伸出一只手,自然地攀上傅景山的肩,似有若无的玫瑰香味在空气中游荡,羽毛一般拂过心脏。
傅景山目光灼灼,冷声吐出了四个字:
“把手拿开。”
女人笑而不语,听话地收手,将酒一饮而尽后起身离开了这里。
“我好喜欢她,她真的很有趣很懂我,让我想起以前的事……虽然跟她没可能,但我还是每星期都会来这里见她,这是我们之间很单纯的约定。”
司向文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眼里是无尽的留恋。
“你喜欢她什么?她根本就不是人。”傅景山沉声说。
“是么,是不是人有那么重要么?”司向文反问,“只要在一起舒服,是什么东西不行呢?”
“你被迷惑了,她正是利用你的缺点诱惑你,让你沉溺其中。”
“那正好。”司向文软绵绵地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喜欢她迷惑我,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傅景山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我只看到了一个迷失自我的孩子,一个生病了却跑到夜店里,做着一些幼稚的事情,企图得到关注和爱的小孩。”
“啦啦啦啦啦~你废话好多啊~”
司向文捂着耳朵随意地哼出一些调子,把自己唱笑了。
他放声大笑,似乎想要把肺部的空气排尽一样,用手捶着腿,脖子上的筋都凸了出来。
等终于发泄完了,消停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用中指和食指夹出一根。
傅景山抬手将他拦了下来,“这里不让抽烟,你跟我来。”
说着又伸手扯住他的胳膊将他往露台的方向拉。
嘴里还叼着烟的司向文没有任何反抗,像只木偶一样任由他拽着。
走到后面过道区域,磁场明显变得不一样了,最初进来的时候傅景山就观察到了这块的颜色和中心区域有细微的差别,越往舞池那边,颜色越绚烂,是暖调,而越往这走,深蓝和黑色越多,他确定这里是回忆的边缘处。
“能松手吗?我不想离开这里。”
司向文终于开口说话了,用力挣脱禁锢。
傅景山转身,看见他的前半个身子变得模糊了,整个人拖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影子,就好像拿手机拍摄快速移动的物体产生的画面。
过道顶部的灯光闪了两下,炸场的音乐和尖叫声被无限地放慢,所有的人和物体都融在一起了,仿佛一团白雾,渐渐朝四方淡去。
顾不得那么多,傅景山朝面前大声说道:“司向文你听着,一定要去趟白古路上的殡仪馆,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所有的画面消失后,傅景山又重新站在了一开始进去的地方。
只是身边还是没有闻灵槐。
他立刻走出去,原本坐在前台优哉游哉刷手机的保安听见动静立刻起身赔笑:“你们调查完了?”
“刚才和我一起进去的女人出来过没?”
“啊?”保安一脸懵,“没有啊,除了你没有人出来过。”
“该死。”
傅景山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冲回去前叮嘱道:“把里面所有照明的灯和通风打开。”
保安在后面大叫:“费电啊老板!多出来的电费我不好交代!”
此时的闻灵槐还走在一望无际的过道上。
自从十分钟前身边的那个家伙消失后,她就没走出过这个地方,说是鬼打墙吧,她也没原地绕圈,说是鬼做局吧,她没受到伤害。
到底是想干什么?
那会发现身边没人时,她其实一点都没慌张,长期跟鬼打交道让她早就习惯了这种一斤一乍。
但是,她在想,刚才那个家伙到底是不是傅景山,如果不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在牵手之前?大概率,她就知道那个男人不至于那么脑残,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她比较在意的是那个鬼东西说的那句“那你怎么不愿意正脸看我”,这让她想起来去年有次去办事,遇到一只恶鬼,也在她身后说了这句话。
当时她怎么做的呢——她也没看,因为从业多年,光靠气味就可以判断这个鬼的样貌有多“惨烈”,可那鬼偏要不依不饶,逼她回头。
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只能堪堪瞥了它一眼。
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全都是腐肉,无数的蛆从空洞洞的眼眶里往外爬,往肉里钻,原本嘴巴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洞,往外流着脓,还冒着血泡。
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大,她当场就吐了。
自那之后,每当再遇到这种情况时,她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头。
刚才那个家伙大概率也是个走“艺术路线”的,也不知道要去哪个恐怖电影里报道,幸好她没看,否则要是顶着傅景山的头给她来那么一出,将会是她这本年度最大的心理阴影。
继续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隐约看见了正前方出现了一个像门的东西,闻灵槐毫不犹豫地推开。
周围瞬间亮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办公桌一端坐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认真地说着什么,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传来,不太能听得清楚。
在她的前方,坐着一个男生,闻灵槐绕到另一侧,发现是司向文。
他好像有点变了样子,至少跟闻灵槐在照片上看到的不大一样,更成熟了,也更消瘦,还更憔悴。
面对医生的询问,他始终闭口不言,低着头木木地盯着地板。
闻灵槐刚想触摸面前的人,所有画面忽然如雾一般散开了,场景也变成了酒店的房间,没有开灯,窗帘虚掩着,凌乱的大床和不堪入耳的声音让她眼神冷了下来。
她就这样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须臾间,场景又换了,这次是在一个中式风格的别墅里。
司向文坐在沙发上,身旁是他的父母。这回他没有低头,而是将脑袋垂向一边,面对父母的训斥和哭声他没有任何反应,偶尔抬起眼皮看一下落地窗外的花花草草,也不哭也不笑,最后起身回了房间。
闻灵槐跟在他身后来到他的卧室,只见他拿起剪刀朝自己的手腕上划去,她想上前阻止,一切再次消失。
就这样,闻灵槐在一个又一个场景中穿梭着,始终没能触碰到司向文。
当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环境里,还是那个学校,那栋建筑,看见司向文坐在走廊的围栏上,闻灵槐忍不住大叫一声:
“等一下!”
司向文回过头,看见她时愣了一瞬,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闻灵槐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回:“你……认识,我?”
“嗯,你不是AI圆梦殡仪馆的老板么,我们见过。”
真奇了怪了,闻灵槐不记得自己之前和这孩子见过。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些细节,她根本没留思考的时间,直接飞快上前用双手抱住了司向文的胳膊。
“你不能跳,你得好好活着。”
司向文盯着她,眼眶里好像没有眼珠一般的空洞,他平静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梦想,你之前没有机会实现,不知道你的梦想能给你带来多少动力,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你想要的答……”
“不要!”
司向文突然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闻灵槐拼命地扯住他的胳膊和衣服,想不通为什么如此瘦弱的人会这么重。
“你放开我,我要走了。”
闻灵槐摇头,“我不会放弃你的,哪怕我知道现在的你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因为这句话,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出现了一个缝隙,有光透进来。
司向文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闻灵槐。
这一眼却让闻领槐的心跌入了谷底——楼下不是草坪和地砖,而是一个生不如见底的黑洞,无数双腐烂的手从洞里伸出来将司向文往底下拉。
渐渐地,司向文被覆盖住,当最后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时,闻灵槐因为用了太多的力气发出了艰难地低吼,几乎将半个身体都越过了围栏。
突然,她被拉下了围栏。
强烈的失重感让她心跳得飞快,闭眼前,她听见远方有个声音说:
“那就是他的未来,你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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