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宿,染白了整个京城,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幸而这会停了。
谢幼萝推开门,瞥见盛嬷嬷叫来的两个小厮正在院里卖力地扫着积雪,渐渐辟出一道石板路来。
她披上白色夹绒的斗篷,盛嬷嬷一早起来便忧心忡忡,转念一想这冰天雪地的,估计出来的人也少,再加上谢幼萝告诉她是去的绣坊,那地是见不到什么男人的,应当是出不了什么事,不过她还是反复嘱咐碧云,跟紧了,不要去太远的地,早些回来。
原是打算坐侯府的马车去的,不过侯府这些人,多少有些狗眼看人低,打从谢幼萝同裴荀和离后,就未曾把谢幼萝当成主子,既然谢幼萝如今也不是什么夫人主子,没资格继续坐侯府的车子,三言两语便将碧云赶了出来。
碧云碰了一鼻子灰,撑着脸,正要上去骂,谢幼萝拦住她,道,“如今外边积雪正是深厚,这马车上了道估计也走不动,还是罢了。”
“这种天儿,姑娘就不该出门的。”碧云不解。
谢幼萝没说话,从后门出了侯府。
主仆俩一路上了街道,走着走着碧云就发现不对劲了,这哪里是去什么绣坊的路呢。
她赶忙问,“姑娘,您这是准备去哪呢?”
“去国恩寺。”
“去那做什么?”
谢幼萝望着那条上山的路,道,“去寺庙自然是拜佛了。”
她算了日子,今日最是适宜烧香,在佛祖跟前祈福。
碧云似乎是明白了。
心道谢姑娘还真是有情有义之人,为四爷又是吃素又是抄经,现在竟顶着大雪天的上山求神拜佛去。
几年前皇帝命人修了上山的路,台阶从山脚铺到了国恩寺大雄宝殿前,山路两侧是粉白的栏杆,谢幼萝和碧云一路扶着,很快便上了去。
她们是来的刚刚好,寺里接待她们的小和尚道,早些时候已经走了好多香客,她们这会子来,倒正是人少的时候。
谢幼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在胸前,她明亮的眸子,望着面前的佛祖,随后慢慢闭上。
佛家总讲究一个缘字。
这世间的事,好坏因果,都离不开缘。
谢幼萝不禁喃喃道,“缘是什么?”
她叹气,很多东西,是琢磨不透的,只有经历过了,方知晓其中因果。
碧云扶她起来,只见方才那个小和尚小步走了过来,笑道,“今日主持师傅在禅院里与几位香客讲经,不知施主可有兴致?”
难得来一趟,这会天还早,谢幼萝点点头。
碧云在这边等着,她便随那小和尚去了。
寺里的禅院不似宅院那般复杂,没有九曲十弯的回廊,过了一条长廊,便进了禅院,远远便听见其中一个禅房中,有人说话的声音,想必是主持师傅在讲解经法。
小和尚过去通报,谢幼萝在长凳上坐下,等候的功夫,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忽的听见一阵脚步声,转耳又没了。
紧接着一道细柔的女声响起,“我不想住在你那府里,要么接我回去,要么,我明儿就收拾了细软,离开京城。”
随后谢幼萝听见另一道声音,很熟悉,低低沉沉的,声线没有什么起伏,“成,我派人送你回宫。”
谢幼萝后知后觉,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裴珩么?
女人的好奇心总是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这种事,怎么都觉得稀罕,谢幼萝起身,转身躲在又粗又高的朱红柱子后,她只是想要偷偷看上一眼,回头却只看到圆洞门飘过一面红色的裙角。
随后那交谈声也没了。
谢幼萝趴在那大圆柱子后,一双大眼睛眨着,虽然什么也没见着,但心里还是九曲十八弯地感叹着,真是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的裴珩竟和一个姑娘在寺庙里私会?
听他么这话,这姑娘想是宫里来的人,仔细一想,倒也是正常,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能近身的人总是有些不同的。
她看着那空荡荡的洞门,也不知在看什么,竟看了许久,直到有风望脸面上吹,冷的刺痛了,这才转回了身子,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抬头,不想直接对上一张脸,依旧是清冷惯了的眉眼,薄唇微微抿着。
她愕然地看着来人,这回是真叫他给吓着了,分明前一刻还在那头的人,一眨眼就到跟前了,她红唇微微张了张,竟被吓得说了没分寸的话,“三爷怎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是才在门那边么,怎么——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见了仙神或是鬼魂呢。”
裴珩望着她缩在帽兜里的脸,鼻尖被冻得泛红,说话时,嗓音总是这样,极软极小,明明是说的怨他的话,但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显得没底气极了。
他低头,长臂撑在她耳侧的圆柱上,“在哪边?”
谢幼萝意识到他说的什么,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男人唇角勾了勾,不依不饶,“没有什么?我又说了什么,你就这般肯定的否认了?”
听他这么说,谢幼萝细眉蹙了蹙,她怎么这般蠢笨。
她脸颊红了红,有些羞赧,那小脑袋使劲低着,只留给裴珩一面白色的帽兜。
“嗯?”
他的声音这会子不似方才那般沉,有几许慵懒散漫,跟逗一只小猫似的。
谢幼萝捏着手,微微偏头,对上他的长臂,再凑近些,能嗅到一点墨汁味来。
她瞥见他的袖口,沾了一点墨汁。
女人浓密的睫毛如墨羽一般,扑棱扑棱,一下一下的打在眼底,擦过眼角的那颗泪痣,瞧着瞧着竟瞧出了无辜委屈的意味来。
这不是第一次。
之前在灵堂里自己呵斥她时,她一口吴侬软语的说着自己晓得错了时,也是这般的无辜和委屈。
裴珩抿了抿唇,道,“看见了也无事。”
谢幼萝闻言,抬了头,正要起身,不想他收回了手,他微屈着的指无可避免地碰上了她的帽兜,那藏着她脸的帽兜褪了下去。
肆虐的北风立时窜进她的耳颈里,谢幼萝打了个寒颤。
裴珩背过手,不紧不慢问道,“怎么来这了?”
谢幼萝坐了回去,双手摆弄着斗篷的颈带,“我看了日子,说是今天最宜烧香拜佛,便一早就往这赶了。”
“你倒是信这个?”
谢幼萝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于是提高声,反问道,“若是三爷不信,又怎会来这呢?”
裴珩倒是有些意外,原以为她怕极了自己,没成想还敢这般大声与自己说话,他眼角挑了挑,“你不是看见了?”
“我——”谢幼萝闭上嘴,差点又被这人给绕了进去,她小声喃喃,“就听了几句。”
猫儿兔的逗弄的差不多就成了,再深入,就得过头了。
裴珩不再说这事,望着谢幼萝乌生生的发丝,道,“不早了,回吧。”
谢幼萝没想到他就这么跳过了这个话题,于是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碧云还在大殿里等我。”
刚说完,碧云这丫头便寻到这了,见了裴珩,欠身行了礼,转而站到谢幼萝身边,道,“姑娘,该是回去了,那小师傅说了,下去估摸着又要下雪,趁着这会没动静,赶紧下山,不然那路面不好走了。”
谢幼萝随碧云走到大殿入口处,回了头,裴珩已经不在那处了。
雪是从山上下来时开始下的,大片大片的雪花,谢幼萝一身白,与这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
裴珩身边的侍从成越远远瞧了会,竟有些出神,好一会才追上去道,“姑娘,谢姑娘。”
谢幼萝闻声,回头看了看,道,“可是三爷有何事?”
成越道,“三爷的车马在那边,您随小的过去,送您回府。”
碧云巴不得去呢,这雪深的,鞋子都湿透了。
谢幼萝却不这么想,若是叫人看见她与裴珩一道进了侯府,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裴珩是出于答应裴荀要照顾自己,若因此误了他的清白,倒叫她心生愧疚了。
那白越会读心术般,笑道,“姑娘放心,回头送了您,三爷还得到宫里去,顺个路罢了。”
“姑娘,去吧,这还有好长一段路,回头又染上风寒,可要我和盛嬷嬷怎么好才是?”
谢幼萝晓得碧云是坚持不住了,她也跟着自己跑了大半日,想了想,既是顺路,那便去是了。
到了那边,没成想就剩一个马车和车夫,裴珩不在。
谢幼萝坐在马车里,隔着门帘问车夫,“三爷去哪了?”
那车夫拉着缰绳,道,“三爷有事,往宫里赶了,嘱咐小的将姑娘好生送回去。”
谢幼萝靠回车壁上,裴珩看着不近人情,不好说话,没想到做起事来倒是想的周全。
这马车不大,不过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脚下铺着古红色的丝绒地毯,正中架着一端小小四方桌,桌上一方金铜色的小暖炉正升起一丝袅袅青烟,碧云凑到那暖炉前,手在上面烘着,嘴里嘀咕,“其实三爷这人也没外头传那般不好,这些年便是侯爷从不正眼瞧他,心思都放在了四爷身上,但和四爷也一直是很好的兄弟,”她想起昨日在屋里变脸似的裴珩,又道,“脾性吧,是古怪了点,估摸着也与侯爷的偏心有关,这么想来,三爷还是个怪可怜的人呢。”
谢幼萝倒是觉得这永宁侯才是个古怪的人,同样是儿子,怎么就偏心至此,甚至是裴荀不在了,也不给裴珩一个眼神,不过见裴珩那般不近人情,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估摸着也不稀罕侯爷的宠爱呢。
再说这裴三爷再可怜也没她可怜不是,至少他甚是不缺,进出一群人敬着怕着,她看着手心昨儿被烫着的那块,假装肃脸道,“你这丫头,成日里打听主子们的私事,仔细叫那车夫给听了,回头与三爷说道去。”
碧云噤了会子声,随后又闷声道,“奴婢哪里敢打听,奴婢从前是在三爷院子里伺候的,虽是个端茶送水扫地的,但也免不了几许见闻。”
听她这般说,谢幼萝才反应过来,是了,碧云这丫头还是裴荀过世那晚,他指来伺候自己的。
谢幼萝倚靠在窗帷边上,笑道,“吓唬你罢了。”她掀起一侧,密密麻麻的雪花飘了进来,还有一股子刺骨的风,远远地她便望见侯府高高的院墙在茫茫大雪中若隐若现,她放下手,回头对碧云嘱咐,“今儿塞山上见到三爷的事以及坐三爷马车的事,回去不要同盛嬷嬷说了。”
碧云不解,不过她从来到谢幼萝身边,就只听她的,她做什么,哪里需要去问什么缘由,照着她的话去做就是了,于是点点头。
谢幼萝是突然想起了盛嬷嬷昨日问她三爷过来所为何事时的神情,太过于小心警惕,怕是盛嬷嬷想多了,以为裴珩对自己起了别的心思呢,若是叫她知道今日的事,那是更不得安宁了。
盛嬷嬷年纪大了,就不要叫她再为这些事操心了。
这裴珩的车夫还是很会办事的。
马车从另一条小路拐到了侯府后门不远处,不走近,是什么也看不出的。
碧云搀着谢幼萝下了车,从身上拿出了点碎银子叫碧云给那车夫。
车夫未推辞,接了过去,道,“姑娘有心了,雪大地滑,姑娘慢些走,小的还得去宫里接三爷,就先告辞了。”
主仆俩转身连伞也没撑,匆匆进了后门。
侯府另一处,姚氏正躺在榻上,一手捏着帕子,一手翻着管事交上来的账本子,绣百鸟朝凤的落地屏风外,她的贴身丫鬟阿蕊匆匆绕了进来,在她跟前跪下。
姚氏瞟了她一眼,眼底却有了一丝色彩,“怎么,三爷回了?还是,寻着了新的好面皮子?”
她一个寡妇,这么些年,也不可能真真守在深闺中,面上掌着侯府的内宅,暗下里养着男宠,这些个男人也是容易腻的,不过几日便没了新鲜味,换的也是勤,不过这整个大业朝的男人,除了她那个早就死了的丈夫,是没谁比得上裴珩的。
这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她念着几年了,却也晓得这裴珩不同他人,可不是她能染指的,她也就不想了,每日看上几眼就够了,回过头找个眼睛鼻子嘴巴几分像的,床榻之间倒是更有一番滋味。
阿蕊摇摇头,凑过去道,“您叫奴婢这几日盯着明园那边,没想到,还真盯出了猫腻。”
明园是谢幼萝住的院子,姚氏吃了几次闭门坑,脸上挂不住,总觉着这丫头在做什么幺蛾子,就叫了阿蕊去盯着点,她皱了皱眉,“继续说。”
那丫头神秘兮兮近到她耳边细语几句。
姚氏眼睛瞪了老大,甩了账本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阿蕊火上浇着油,“......奴婢瞧她那张脸,就晓得是个勾引人的妖媚子,这才与四爷和离不久,转身就去勾引三爷,真是不要脸,奴婢看呀,夫人就该将她赶出侯府。”
姚氏一听这话,气的咬牙切齿,良久才冷静了些,道,“父亲发了话,这人得留在府里,你这是要我越过父亲的权去赶人?”
阿蕊忙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为夫人不平罢了。”
姚氏道,“为我不平什么?”
“夫人听了别生气,”见姚氏点了头,阿蕊这才道,“夫人与她都是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她倒是好命,得了四爷留的和离书,侯爷不计较她克死四爷之事,将她留在府中,好生待着,这一转身又勾上了三爷,夫人出身名门,她不过是赵家送来冲喜的低贱命子,如今竟过的是比夫人爽利了,真叫奴婢意难平。”
不提这点还好,一提姚氏就一窝子气。
她与谢幼萝本就没什么仇怨,原本还怕父亲给了她管家权,结果那日谢幼萝应了和离之事,她也就没什么膈应了,后来去了明园几次,虽没见上,却也晓得这丫头过的可舒坦了,再想想那张脸,她这心里怎么也不舒服,凭什么都是死了丈夫的,她就要困在这内宅里偷男人,她谢幼萝就一身清白做回姑娘家。
“夫人?”
阿蕊试探性地唤了唤她。
姚氏回过神来,躺回榻上,许久才道,“去准备车马,我要去一趟赵府。”
这章很粗长的!以后每天日更三千,有事会在文案处请假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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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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