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灰眼睛的调查员总是那副好心又配合的模样,卡洛斯带着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广场,潜入了副殿,七上八下的内心居然安稳了不少。
“谢谢您冒着风险陪我到这里来,”卡洛斯悄声说,“如果没有您的陪伴,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胆子。”
“啊,更重要的应该是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西迪在阿默尔的脑子里不甘沉默地发言。
阿默尔嘴边浮现出浅淡的微笑,“不,更重要的是你,卡洛斯先生。”
他声音顿了顿,听起来即认真又庄重,让卡洛斯忍不住撑直了微有佝偻的脊背。
阿默尔说:“卡卡,你很勇敢。是你的勇敢和善良在让你前进。”
腼腆的年轻人简直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哪里,他实在不敢长久的直视调查员那烟灰色的眼睛,但心里又十分依依不舍,便飞快地瞟了两眼,将目光转到了副殿里,“您跟好我。如果遇到了什么人,也不要主动和他们说话,让我来就可以。您是陪着我进来的,我会把您带出去。”
他如此说完,便转身走向了神殿副殿的侧门。
“他有‘钥匙’。”西迪在阿默尔的脑子里说道。
“就像我们之前推断的一样。他是特别的。”阿默尔说。
他们所面对的神殿副殿侧门,应当也是由建筑神殿的不知名石料制作而成,上面画着漂亮的浮雕画像,一群人围绕着一个块面团似的巨物载歌载舞,其中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神色各异。
阿默尔多看了两眼,他能够确定,这石门上浮雕画中的人物,和广场上的雕像的形象完全一样。
卡洛斯在浮雕上连按了几下,分别是骑着幽灵马的蜥蜴人、头戴王冠手持宝剑的女精灵、拿着一边放着魔神像一边放着祷祝器材的天平的侏儒,他点过它们的双眼,那浮雕画中人物便睁开眼睛,他按过浮雕画像的嘴唇,那些人物们就张开嘴唇,他触及画像的眉心,那些画像就仿佛全部活了过来。
它们睁着眼,目光灼灼;它们张着嘴,满口利齿,它们全部对向卡洛斯,满怀恶意。
卡洛斯把阿默尔挡在后头,这位常坐在旅社前台后的年轻人挺直脊背后身材居然相当不错,虽然不能完全挡住阿默尔,但也能为他隔绝大半恶意的目光。
当然,这些看似邪恶危险的东西对于阿默尔本人来说,实在没有任何威胁。只要阿默尔愿意,它们甚至连“蒙蒂利亚”的至高血缘魔法“生时容器”的边角都无法触碰,更不要说伤到皮毛了。
卡洛斯显然对此没有任何经验,光是前面激活浮雕就让他脸色苍白,在微凉的秋季里,额头上已经积了一层薄汗。
最后,卡洛斯在按在了某个长着人脸的天牛浮雕画的触角上。
他连续三次呼唤起一个名字,“瑚玛·斯莱欧,瑚玛·斯莱欧,瑚玛·斯莱欧。”
那对触角亮了起来。
年轻的旅社老板简直要摇摇欲坠了。
“仪式锁。”阿默尔在心里说道。
“这样的‘仪式’可不像是乐意听取群众心声的善良宗教应该有的。”西迪的声音一半欢愉,一半戏谑。
“它没有恶意,”阿默尔说,“至少对于埃托里奥人,它没有任何恶意。只是这个简短的仪式需要消耗部分精力,‘卡洛斯’身体中的足够被拿来使用的精力显然不够充裕,可能制作者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这扇门上没有久远的气息。制作时间和选用材料应该都离现在不久,使用的技术应该是帝国研究所联合生发座最新推出的简化版‘通灵锁’。这种锁本身就是为了方便给中低产阶级使用,它简化了正常‘通灵锁’对于灵魂能量和仪式材料的需求,将更多的部分转变成了肉/体的精力消耗。虽然功能远不如真正的‘通灵锁’,但在识别方面比一般机械锁更严格也更灵活,会主动捕捉‘锁’范围内人员的气息,通过‘生发座’的秘术识别,在遭到轻微破坏之后,也有主动复原的能力,必要时可以自动呈现一段时间的变化,主要被推广于防盗。它使用消耗的精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一顿饭就能补足。”
“这份新设计上周才通过了发明专利评审会的审核,推广目前只在帝国王城和几个地区中心城市,现在出现在埃托里奥,是‘智慧’给这座神殿带来的改变?”
阿默尔说:“埃托里奥的其他地方虽然也趋近于帝国南部小镇的正常科技和经济水平,但显然跟神殿这扇门还有一定的距离。”
“不完全是,亲爱的。”
“生时容器”的“囚犯”没有完全否定看守者的猜想,“‘智慧’是无主之物,只能让‘怠惰’全知,这种有全知带来的‘全能’并不等于真正的‘全能’,它是不完善、不完整的,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吸收学习,而且它会被‘怠惰’本身的权柄制衡……‘怠惰’的权柄会稀释祂吸收的一切外物,如果真有一天祂脱离了‘怠惰’的权柄,你可要当心了。”
“那代表着无主的‘智慧’拥有了肉身。”
“不会有那一天。”阿默尔说。
“对,因为有你在,亲爱的。”
西迪的声音亲亲切切,“‘容器’会收纳所有权柄,谁都逃不过。”
……
“好了,阿默尔先生,我们走吧。”卡洛斯打通仪式后,直接推开了门。
阿默尔瞥了一眼门上的浮雕画,那些活过来的浮雕画们或是瞠目呲牙,或是挥舞着武器,全然一副凶恶的样子,只是因为被禁锢在门上,瞧着便十分滑稽可笑。唯有那只最后被点亮的天牛人盘在一旁,一副沉思者的模样,若有所思地将阿默尔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灰眼睛的调查员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怪异的活画。他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就直接穿过门,把它们全部抛在的身后。
卡洛斯跟在他后面,关了仪式锁,三两步就走到了阿默尔前面点的位置。
他们走过了一条极长的走廊,通过两个十字路口右拐后直走,来到了一扇刻有人面天牛的浮雕的门前。
“瑚玛·斯莱欧神父,瑚玛·斯莱欧神父您在吗?”
门后没有丁点回复。
卡洛斯转头和阿默尔说,“神父可能不在里面。”
他敲门的动静不禁加重了些,那扇完好的门居然在一瞬间就如同烟尘般溃散。
卡洛斯一下子没站稳,直接往里面倒去。
阿默尔见状拉住了他的胳膊,“小心。”
年轻的旅店老板“谢谢”两个字还没吐出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里此前应该是一件宽敞的祈祷室,现在却成了某种生物的培养皿。地面、墙壁、天花板,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肉芽组织,它们又细又长,就像天牛的触角,下半身为淡黄色,极薄极嫩的皮肤底下是鲜活的血肉组织,尖端呈现出半透明的颜色,最顶点是两只黑色的宛如瞳孔的椭圆形图案。
现在,这些眼睛全部对上了门口的阿默尔和卡洛斯。
“你是……”
那些肉芽看起来并没有演化出发声的器官,但它们——或者说是它确实发出了凝实的声音,不存在大多数异种或者被污染物自带的抽象、扭曲、恐惧的力量,反而十分稳定且理智。如果只听到它的声音而没有看到它的形象,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说话者是一位成熟而冷静的绅士。
“卡洛斯·基茨·阿利克?”
卡洛斯根本说不出话。
他的恐惧直接被表露在外,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被阿默尔拉着的手臂不断传来阵阵颤抖,阿默尔甚至能够听到他牙齿打颤发出的声音。
“瑚玛……神父?”
卡洛斯的声音断断续续,然后被无限歪曲拉长。
阿默尔清晰的感受到左手手掌传来的粘腻触感,那是卡洛斯的手臂,松垮的皮肤和软腻血肉透过上衣布料传递到了扶着他的阿默尔的掌心。
只是这么一小会,那里便出现了一滩湿润的痕迹,仿佛是浑浊的粘液所浸染似的。
卡洛斯的脸部也开始出现小范围融化的迹象。
年轻人毛发变粗,柔软的眉毛变黑变浓最后连在了一起,他的眼睛鼓起突出,几乎歪斜到了太阳穴两侧,唇角向下裂开,下颌皮肤松松垮垮的悬在了颈项前面。
接着,他的四肢也跟着开始融化,几个呼吸间,他的裤子就涨了一节——那里面应当是从身体上半部分融化流淌下去的血肉。地面也流淌出了不知名的液体。
光看外表根本判断不出来谁才是污染最严重的东西。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西迪问迟迟没动手的阿默尔。
蒙蒂利亚的“生时容器”在秘界的盛名全靠自己的事迹累计,决无半分弄虚作假。阿默尔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在卡洛斯被污染之前就将瑚玛·斯莱欧的痕迹抹除。便是到现在,他依旧有很多办法能将在场的两位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生物还原成人类的形象。
“生时容器”有这样的本事,而阿默尔·蒙蒂利亚绝对不是一个恶趣味的人。
阿默尔将视线从卡洛斯身上移开:“我只是在想,就这样按着‘怠惰’的计划行事究竟值不值得?”
“祂准备的‘道具’连基础的结构稳定性都没有达到门槛。”
“怠惰”是“权柄”的化身,祂天生就具有改变影响规则的能力,能操控埃托里奥的时间和空间 ,能够给埃托里奥人定下进化和繁衍的方向,要说祂连一个“道具”都做不好,那必然是滑天下之大稽。
卡洛斯是祂选定的“工具”,却频频出现形态不稳定的情况,便是帝国精神病院里的精神病人、无暇深渊中的扭曲者,或者是荣光教会主教堂寂静监狱里被力量污染的怪物,都比这位吠陀旅社老板的状况稍微好上那么一些——至于更坏情况,都是早早就因此完全崩溃,灵性湮灭,身体和灵魂都荡然无存,而不是像卡洛斯一样,能在正常与扭曲之间来回切换。
阿默尔可以确定,即使他不出手,卡洛斯在反复崩溃之后,也能依靠自己恢复原状。
这位吠陀旅社年轻老板的躯壳虽然缺乏稳定性,但是再生能力极佳,适应性超凡,能变成这个模样,只能说是创造者极不走心。
尤其在知道“怠惰”拿着“智慧”的权柄、拥有“全知”的能力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西迪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
阿默尔拉着卡洛斯胳膊的手掌稍微动了动,黑色的符文如潮水般从他手心涌出,它们互相感应,闪烁不定,沿着卡洛斯的躯壳如溪流般汇成一股一股,然后又勾连在一起,化成了一张奇异大网,将几乎已经化成一滩血泥的卡洛斯网在里面。
确定没有一丝血肉残留后,阿默尔后退了一步,刚刚溃散的石门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模样,石门上的天牛人睁开了黑色的眼睛,“咔哒”一声,“仪式锁”重新落定。
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个呼吸。
“碰啪!”门后传来了撞击声。
“卡……卡洛斯……你在外面吗?我今天状况有点糟糕,好孩子……你还需要祷告吗?”
石门上的浮雕画中,天牛人的双眼和触角邪光闪烁。
在地面上几乎摊成一滩烂泥,全靠阿默尔网起来的卡洛斯动了动,他滑到一南一北的两只眼珠子往中间挤了挤,血肉拉扯着骨骼拼凑出一个碗,然后把白色的脑组织推了进去,不稍多会,一滩血肉就隐约有了吠陀旅社年轻老板的雏形。
卡洛斯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的形象没有明确的认知。
他有些害怕的往后滑了两下——因为腿部还没有完全成型,所以连正常地走路后退都做不到。
由于声带和呼吸道还未补完,因此发出来的声音也十分抽象,忽而高亢尖锐,忽而低沉沙哑,污染性极强。
“阿默尔……阿默尔先生,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是什么?”
“瑚玛神父……不!它不是瑚玛神父……先生,埃托里奥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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