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救得很及时,只是吸入了一些有毒气体,主要还是强制切断意识连接引起了一些暂时的不良反应,住院观察几天就可以了。”
“恐怕不行,总部要求祝少校必须……”
门外隐隐传来医生和执行官的说话声,祝吟辰躺在病床上,偏过头看向窗外。
灰白的天空堵住窗口,茫茫然的颜色,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团巨大的棉花困住,纷乱复杂的思绪无处可去,挤作一团。
“祝少校,”门突然被打开,执行官走进来,“您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总部已经安排好人手去了您的住所,她们会负责照顾您。”
祝吟辰点了点头,“辛苦各位了,感谢你们的帮助。”
她清楚,这场灾难毫无疑问有她的一份责任。
她不会逃避。
祝吟辰在家里被软禁了五天,每过三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和外界的一切交流都被强制切断,每一天的日常安排都被严格要求,不同的执行人员在家里进进出出,一双双眼睛时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今天早上,祝吟辰照常在六点醒来,眼前站着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总部刚刚来电,请您饭后即刻去联合会议室参加会议。”
祝吟辰面色平静,“知道了。”
……
四个执行官跟在祝吟辰身后,她被带入大楼,又进入联合会议室,一路上遇见不少同僚,各色眼神雪片般飞过来,又快速消融,仿佛一个幻觉,等她走过去了,身后响起议论纷纷。
打开大门,执行官留在原地,眼神刀片般刮过她的脸,她走过去了,关上门,几十双更锋利的盯着她,此时此刻她心中才真的感到一丝恐惧,她镇定心神,平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会议室一片寂静,过了几秒,桌子主座的方向传来几声咳嗽。
“祝少校,报告一下你这段时间在阿努特纳星的调查情况。”
“是。”祝吟辰站起身,手指划过悬浮的屏幕,会议室的大屏映现祝吟辰的脸。
“由于无法通过意识连接带回资料,所以我在这里口头讲述目前调查到的阿努特纳星的情报。”
“我们抓捕到的那些虫族自称阿努,它们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人类的翻译实际上不能完全翻译传达它们的意思,解决这个问题对于我们双方未来的交流非常重要。”
“阿努的统治地界非常广泛,有不同的机构和严格的分工,阿努自身的生理条件与其职业天然相符,目前还不知道它们是以何种方式实现了这种高效的分工手段。”
“阿努的食物主要是一种特定的菌落,肉类也是它们的食物——”“这些东西,你之后整理好资料统一发过来就行了。”一个男声打断了她的话,祝吟辰抬头,看到对面的主席桌上,一张苍老的脸严肃地板着——孙志成,AGPC专属情报处的最高负责人。
“现在我们来谈谈现在最紧急的事情。”孙志成猛地一仰头,灌了一大口水,他激动地站起来,双掌重重地落在桌子上,撑着桌子,双目直勾勾盯着祝吟辰的眼睛,“总指挥已经告诉我们,留下雌虫是你的请求,我想知道,你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出现的后果,有没有考虑过相应的解决措施?”
“没有。”祝吟辰平静地答道:“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相应的处罚。”
人群开始响起纷纷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时不时响起的鄙夷的嗤笑。孙志成沉默了两秒,他挥挥手示意祝吟辰坐下,转身和周围的几个人商量起什么。
祝吟辰心知肚明,无论今天的这场审判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总部今后的所有命令她都无法拒绝。
这场商议持续了整整一天,主席桌数次传来大声的争议声,人群也由一开始的沸腾渐渐变得沉默,毕竟有决定权的实际上就那么几个人,其他人不过是热闹的看客。
他们看着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祝吟辰,其中的一些人心中居然生出几分同情。
由于议会还未结束,祝吟辰被重新带回家中,等待新的安排的命令。
先前的执行人员已经撤离,祝吟辰看着空荡荡的家,恍惚了一下,想起安提的温暖的腹部。
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祝吟辰晃了晃头,开始复盘。
生化实验室和舱体都被破坏了,要重新装修新的实验室和配置新的舱体以及相应配置要起码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她要做些什么呢?
去灾难现场帮忙处理灾情吧。
……
一夜未眠,祝吟辰早早起床,开车赶到灾情最严重的场地。
这里已经被封锁起来了,火焰侵袭过的建筑焦黑一片,只有几堵被烧得黑黢黢的墙沉默地立着 ,几乎看不出这里本来的样子。
几个工作人员围坐在一堵矮墙的一角,其中一个黑黢黢的矮胖子看见她了,青蛙般鼓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赶紧跑过来。“不好意思啊,祝少校,总部下过命令,这里除了情报处人员外,其他人不得进入,实在对不住,让您白跑一趟。”
矮胖子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体却强势地做出往外请的姿势,祝吟辰被逼得踉跄了一下,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原路返回。
她回到车里,想了想,给奕川打了个电话,找她要了几份遇难者亲属的地址,打算亲自去问候他们。
然而这场灾难的后果比她想的更为疯狂。
开车去往市区中心,一路上,祝吟辰注意到路边的各种建筑被喷上了许多前所未见的标语和涂鸦。越是接近商业区,肆意打砸的年轻人就越多,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虎视眈眈地看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
祝吟辰瞟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放在往常,这样的暴乱应该发生在夜晚才对。
心中感到一丝不安,她握紧方向盘,转向驱车前往商业区中心。
车道两边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车辆和建筑的警报声陆陆续续地响起。祝吟辰把车停在路边,刚下车,一群人立刻冲了上来,疯狂地打砸车辆,她按紧腰腹的枪,但那群人并没有动她,只是盯着财物和公共场所糟蹋。
这里是中心地区,现在时局动荡,自己作为总部内部人员,一举一动都要谨慎。
这群人看上去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因为一辆车对他们动枪反而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想到这里,祝吟辰放下手走开。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如蛛网般垂挂的电线网络正在燃烧,火花遍布四溅,如天空的群星般一闪一闪。
怪不得新闻没有播报这里的暴乱。她心想。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四周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举着各种标语四处走动,嘴里喊着各种口号,几个年轻人还跳上车顶,大吼大叫,激动得手舞足蹈。
“还它们和我们自由!”
“蓝派将倒下,红派最光荣!”
警笛声越来越近,几辆黑车驶来,停在路边,一群执行人员下车,向四散的人群举起武器,开始控场。
几个年轻人冲上前,试图理论,却被乱棍抡倒,围观的人群发出愤怒的惊呼,双方疯狂地扭打起来,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祝吟辰直属于总部星际特工局,即使此时有民间执行部门在场,也不好参与这场纷争。她转过身避开人群,打算找一条小路离开这里。
拐过几个路口,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执行人员抵达现场。祝吟辰经过一群正在和执行人员互殴的年轻人,却听到其中传来一声怒吼,她看向声音的来处,却迎上一记凶猛的拳头,她熟练地闪身避过,一只手控制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抽枪抵住对方的头。
原来是一个男孩,看上去才十七八左右的年纪,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疲惫的眼中布满血丝,面色狰狞,满脸写着凶恶。
祝吟辰看着这张脸,感到一丝熟悉,脑海里慢慢映出奕川发来的资料里的第七页,赵洋,民间情报处人员之一,当日死于雌虫之手,目前仅找到部分残肢,其他部分正在搜寻中。
眼前这个男孩的长相和赵洋极其相似,不同的是,他是鲜活的,满眼仇恨地看着她,这个有血有肉的生命用一种充满攻击性的方式出现在这里,仿佛赵洋的绝望和仇恨具象化一般,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
祝吟辰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她僵硬地收起武器,转身离开,留下那个男孩留在原地。几个执行人员一拥而上,抓住男孩,把他按在地上。
他冲着祝吟辰的背影喊了一声,悲伤地倒在地上,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泪水涌出,流下肮脏的脸。
天空犹如浸入水面的白棉,天光慢慢褪去表面,黑暗包裹着,一点点沉没下去。最黑暗的地方亮起星星点点,汇聚成这座城市。
祝吟辰站在窗前,望着底下的永不停歇车水马龙,眼底泛着淡淡的疲惫。她望向远方天空,最亮的一颗“星星”是AGPC的星际特工局,悬挂在宇宙中,象征着人类最崇高的文明。
或许是错觉,她觉得那光芒较以往似乎黯淡了几分。
仔细想想,关于雌虫的事务和情报是高度机密,不可能向外公开,民间情报处与星际特工局事务并不相通,民众不可能知道是她私自向总指挥提出了保留雌虫性命的请求,那男孩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他为什么出现在暴乱现场,又为什么没有公开这个消息?
让遇难者仇恨自己,由此可以获利的人比比皆是,她找不出具体的告密者。
但危机是实在的,从此时此刻起,她需要时刻保持高度戒备,以应对对方的进攻。
时针指向十二点,夜已深了,祝吟辰已经思考了太多太多,她关上灯,倒在床上,平静地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心脏却一阵阵地抽痛起来,泪水终于忍不住涌出。
她把头埋进枕头,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呜咽,在虚空中不断回响、回响。
……
在天上红色的那一轮升起之前,一只手自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出现,抓住岸边的岩石,一点点艰难地爬出。
自从祝吟辰失去意识之后,安提继续在冥土向上游,穿越各种生物的重重阻拦,经历了几番战斗,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终于离开了这里。
安提趴在岸上,紧闭双眼,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上水润的皮肤析出水分,重新硬化出铠甲。
天边开始泛起茫茫的白色,安提振作精神,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她张望四周,这里一片寂静。周围是平坦的白沙地,远处是低矮的丛林,更远处就是熟悉的高大密林了。
她沿着岸边慢慢走了一圈,没能找到什么食物,看来还要挨饿一小段时间了。
她低下头,打开腹部,拿出祝吟辰,蛹体比之前大了一点,相较以往,只能勉强收放进腹部,现在的当务之急不仅是找到食物,还有安全的存放蛹体的栖息地。
至于空居的行程,先等伊塔成虫醒来再说吧。
天上红色的一轮带着安提在冥土周围走了三回,她沿着一条溪流,发现了一个小水谭,在附近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她把蛹体存放在山洞里,又在附近找了一些干燥的枝条,盖在蛹体上保暖。
这里离冥土不远不近,没有什么凶恶的生物出没,只有一些小动物,食物和安全都有不错的保证。安提这样想着,在这段时间的奔波中,心中终于感到一丝踏实的安定。
铺好“床”后,安提趁着天光正白,出门觅食。随着”加——“、“加——”的叫声,她在小溪下游找到几只短耳长尾的、行动迟缓笨拙的加卡,这是一种临水而居的食草生物,叫声短促尖利,皮质光滑水润,肉不多,但肉质鲜美。
安提迅速解决了四只加卡,来不及带回去,她坐在原地,急急忙忙地剥去毛皮,痛痛快快地大嚼起来。
滚烫的鲜血在齿尖喷出,慢慢流淌下喉舌的那一刻,安提才真正觉得自己是真的从冥土里逃出来了,身体里的血液重新流动,周围的颜色生动起来,融化成一团漂浮的蛋清,柔软地将她包裹,仿佛回到了初生的卵里一样,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团白茫茫的温暖的光。
她痛痛快快地吃起来,眼泪忍不住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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