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身边的程曌不见了,阿秦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被牵住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消失。程曌的脸总是笑吟吟的自带春意,但他的手摸起来却是格格不入的寒冰。对了,他最后好像说了什么来着?

脑子里正混沌着,突然,柔软的唇从侧旁探过来,轻轻覆在了阿秦的唇上,浅尝辄止后又分开:“你约我在后花园,如今怎么自己先发起了愣?”

这声音一出,无异于在阿秦脑中平地炸起一声雷,他近乎惶恐地别过脸看,真的是程曌!只是这个程曌看起来年纪要小一点。看到阿秦吓傻了的表情,程曌忍不住笑出声:“之前都是在房里,是你说要约在外面一次的。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这话信息量可太大了,阿秦只是稍微想想,脸色惨白:什么之前,什么房里,那个吻又是怎么回事?

看到阿秦突然定住,程曌也觉出了不对劲,伸手想摸阿秦的脸:“怎么了?你怎么像被附身了一样?”

……答对了。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喊“殿下”,程曌赶忙收回了手,后退一步让两人稍微分开些距离,然后朝声音传来处一努嘴:“叫你呢。”

殿下?阿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卷云暗纹,华贵无双。再看程曌,视线也比之前自己看出去的要高了几分:这果然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然而就是这副身体,不久前或许还在与程曌耳鬓厮磨,想到这儿,阿秦的心狂乱地跳起来,夹杂着愤怒与无力。

回想起刚才程曌嘴唇的触感,温热,且柔软,像含住了一片最饱满的橘瓣,仿佛轻轻一嘬就能尝到汁水,甜的。自己印象里,程曌虽然常常满嘴说着不着调的话,但绝不是会主动亲吻别人的性子,他撩,只是当好玩,并不见真动了儿女私情。

所以现在看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镜主人臆想出的幻境?如果是臆想出的,为何嘴唇的触感如此真实。阿秦换位思考了一下,他能想象到的程曌的嘴唇必定如他的手一般冰冷,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镜主人能具象到如此地步,恐怕不是全凭空想,难道他真的对程曌做过……

阿秦努力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然而脑子里却都是程曌凑到近前的样子。阿秦控制不住地看向程曌的嘴唇,那唇瓣微启,如果不是被打断,此刻是不是已经更深地探入……

来寻的侍卫没一会儿就找了过来,看到程曌也在,又立马跪地,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九殿下。”

程曌微笑点点头:“许久不见,听说华侍卫近日定了亲。我正有一物相赠,本想托三殿下转交,没想到如此碰巧。”

程曌翻手,一段枯枝出现在手心,粗细不过筷子大,看起来平平无奇,华阳却大喜过望,接过后忙不迭道谢:“多谢九殿下仙佑。”

“这树枝来自上古阿秦树,极好养活,插水插土皆可。你将它置于正厅堂前,虽未必能许你荣华富贵,却可保你氏族风调雨顺、开枝散叶。若某天阿秦木死,切记携家眷速速离开,它可替你一家老小挡祸避煞,虽只有一次,也胜过全无招架之力。”

阿秦树,这已经是阿秦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了,村里宗祠的参天死树、城外下鬼界的棺材木……哦还有,自己不就是在阿秦树旁被义父捡到的吗?

“这阿秦树……真有此般神力?”阿秦脱口而出。

程曌笑笑:“阿秦木再有神力,也要看跟物主的缘分。华侍卫上一世是不畏强权、仗剑走天涯的游侠英雄,自然与阿秦木结善缘,若是邪魔歪道,恐怕……”

程曌无缘无故收了话,半晌未再发声,阿秦奇怪地望过去,却见身旁已没了程曌的身影,跪着接阿秦木的华侍卫也一下不见了,只感觉脖子后面凉凉的有冷气吹过……再回头看,猛地,一张褶皱粗糙的树皮脸探到了眼前,树纹勉强能辨五官。

“如果是魔孽转世,阿秦木必让其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穿着刚才程曌一样衣服的树皮脸咯咯地笑了起来,嘴的纹路裂开慢慢拉长、拉长……拉长到耳际。那咯咯声听着仿佛是树枝将被狂风吹折的声音,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刮划声。

阿秦惊得冷汗直流,只觉天旋地转,人几乎要跪下,右手不自觉想往旁边撑一把,突然,又被一双手扶住了:“三殿下!”

再一抬头,场景又不一样了,自己身处一条长廊中堪堪要倒下,身旁扶住自己的少年是……华阳?!再看自己,又是一身与华丽宫廷格格不入的青衣素服……

哦,对了,自己是当朝的三殿下程芷,母亲珏贵妃是“宠妾灭妻”的典范,氏族是有本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功勋之后。但自己其实并不是珏贵妃所出,这珏贵妃年轻时凭借美貌和家世被皇帝日日宠幸,却稀奇的没有留下一儿半女,随着年纪渐大,她也着急起来,于是使了点手段……自己本是皇帝与珏贵妃的侍女一夜风流的产物,生母据说是江南名伶的义女,本被教授琴棋书画艺是当下一任台柱子培养的,但美貌太过出众,声名在外,未及成年便被珏贵妃别有用心的“要”走了。只是这女伶即便才貌双全,依然身份卑微上不得台面,产下皇子后,珏贵妃瞅准了时机就把孩子要来养了,因为怕生母留在宫中后患无穷,贵妃说自己差人捏造了个理由安排她出宫了,至于是不是真的也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没人关心,更不会追究……

珏贵妃从小倒也没瞒着小皇子这件事,毕竟小皇子连口奶都是喝的奶妈的,跟生母除了血缘,一丝一毫的情分也未有过。

“你这出生,想被册立太子恐难堵住悠悠之口,但若只是想权倾朝野,倒也不是不可能。”

珏贵妃如此嚣张,恐怕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在中秋宴上莫名其妙掉入御花园的后池,然后一病不起一命呜呼吧。或许珏贵妃一脉也命当如此,几乎同时,驻守关外的族内大哥也在军营操练时被一个毛毛糙糙的无名新兵的流矢射中,伤口久难愈合,最后也一命呜呼了。氏族两座靠山几乎同一时刻崩塌,自此,满朝上下都松了口气,程芷也真正学懂了什么叫低调保命。

说来,珏贵妃真是个矛盾体。她虽然行事张扬跋扈,但对自己这个出生卑微的养子倒一直不错,对身边下人也赏赐颇丰。她很会收买人心,又熟稔床帏私趣,懂得讨皇帝欢心是真;但对后宫众妃嫔冷酷无情,打压逼疯皇后树敌无数也是真。

小时候,程芷受名士教导,对于珏贵妃的很多作为其实并不赞同。但她毕竟也爱他疼他,与生母无异。珏贵妃薨了后,他的难过也是真心实意的。

一朝失势,仇家群起攻之,罪名是否确凿也已不再重要。族人半数连诛,他入狱羁押三年,因大赦侥幸从天牢出来后,也不便再与其他皇子同伍,自请长住藏书阁扫尘洗罪,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只有遇上正光殿辩经论道的日子,他才会带着华阳走出藏书阁前去听讲,华阳只当是三殿下要洗心革面做戏给别人看,只有程芷自己知道个中缘由复杂。

“前日内务府送来了中秋的赏例,这在之前可从未有过,定是陛下嘱咐了的。看来陛下对殿下这么多年过来了,态度也有缓和,我看拿了这份例不如添置件艳丽些的衣裳,马上就是中秋家宴了,不能再叫其他殿下笑话了。”

华阳虽是贴身护卫,但藏书阁侍从少,他也兼管起居饮食扫除置办等等林林总总,活活把一个武艺高强的好苗子磨成了个婆婆妈妈好碎嘴。

“藏书阁是文墨素雅之地,正光殿又宝相庄重,除了这两处,我平日里也不去别的地方,素衣着身正好,为了一场家宴特意置办一件只穿一次的衣服,没必要。”程芷摆摆手,“再说,家宴上无论穿什么,焦点总在九殿下身上,你也别觉得其他殿下们看笑话,人家未必在意过我们。”

九殿下……是了,这皇城里谁不知道九殿下程曌乃是上神托胎降世,出生时天现七彩祥瑞、仙兽纷沓俯首、枯木再春百花盛,其后便有仙人到访言明其身份。三岁开口后便每五日于正光殿开坛授道。他虽是太子胞弟,却独居一宫,与母族、兄长并不亲近,也从未叫过陛下“父皇”,只以“皇帝陛下”相称。

现下,程芷正在去正光殿听讲的路上。到了讲经堂一看,人已经坐了大半,但大都是些闲职的老朽,年轻气盛的皇子们是不会来的,偶尔来也只是例行点卯罢了。但程芷不一样,六年来他风雨无阻,从未缺席。当年应着程曌的出生,皇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他才能从那个不见天日、备受折磨的天牢里被放出来。平心而论,他还是很感激这个“弟弟”的,当然,来听讲也不单纯是为感激,这就是后话了。

程芷找了他惯常坐的角落坐下。台上讲堂正中坐着九岁的程曌,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坐姿板正、神情沉峻。第一次见的时候,程曌甚至还只是个三岁的奶娃娃,粉雕玉琢,葡萄般的大眼睛笑意盈盈,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欢喜。但惹人爱是一回事,让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了。当时的程曌甚至没法靠自己那双小短腿爬上授讲的蒲团,还是他的兄长、如今的太子亲自将他抱上去的。

小程曌小脸蛋鼓鼓嘟嘟满是奶膘,开口也是奶声奶气的,虽然他上神转生的身份已不容置喙,但底下那些老学究们对于三岁的“娃娃神”究竟能讲出些什么大道理,还是很不以为然的,包括诸位皇子,大家都是被皇帝提溜来给程曌初次开讲撑场面的。只是这样的想法堪堪只维持了一炷香,待一场辩法结束,无人再敢小觑。

如今,九岁的程曌早已褪去童稚,愈发清俊。要不怎么叫“天人之姿”呢?他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不染纤尘、明珠失色。宫里的公主、女官们都千方百计想一睹风采,若不是有女眷不能登堂的规矩,这讲堂恐怕早被她们挤破头了。

不过程芷来听讲,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却不在程曌,而在他身旁的灵童。说是灵童,实为邪童,只是皇宫里有避讳,换了叫法讨个吉利。这邪童与程曌同年同月同日生,程曌出生天降祥瑞,这邪童出生却让方圆百里爆燃业火、寸草不生,因怨气过重,被别的上神寻来交到了宫里,叮嘱必须放在程曌身边养,方可不致生灵涂炭。这讲堂辩法,其实也是为了教化邪童而开,本着听一个也是讲、听一群也是讲,这才开放给了众人。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无人知晓,送来的上神只道天机不可泄露,程曌也绝口不提,便也无人敢再问了。

如今这邪童低眉垂目伴在程曌身侧,同是九岁的年纪,长相倒也颇清秀,若不是怵他的身份,与程曌一主一仆,亦是一幅神仙画卷。

正走神着,冷不防程曌一个眼神扫来,也不是责怪,反倒像是在……示好?

是的,就是示好!一开始,程芷也怀疑自己自作多情了,九殿下高高在上、光风霁月,怎会注意到自己一个罪臣皇子?但每每对上视线,程曌不是眼角弯弯,就是嘴角甜甜一勾,再说自己坐的位置如此偏,若非他有意寻找,怎么会每次授课两人眼神都能撞上好几次?

“芷殿下可否暂留步。”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样,课毕,程曌笑吟吟地将正要走的程芷叫住,“芷殿下常来,我有个朋友之前见了,说芷殿下是难得一见的练武苗子,根骨奇佳,正好有样东西可以送给殿下。”

程曌平日除了辩法并不多与旁人交谈,突然听他来搭讪,程芷颇意外,当然也不会拒绝。两人随后并邪童、护卫们一同返往程曌的住所,进内院后,程曌连自己的护卫也摒退了,却独留华阳跟他们一同继续往里走。

时已入秋,宫外树叶已经转色,花也大多败了,但院内却是姹紫嫣红,一片融融春意。

“这可不是我叫它们开的,它们自己喜欢开罢了。”程曌见程芷好奇地瞥了一眼花丛,不等他问抢先回答了。其实程芷根本不会开口问,多年的隐忍谨慎,他知道说多错多,早已经习惯了通过观察来求得判断和答案。

“还有这不分春夏秋冬结了满树的果子,这不是完全没把四时节气放在眼里嘛,待我遇到句芒,定要好好跟她告状。”程曌扁扁嘴。

“想必是九殿下平日里也对它们呵护关爱有加,它们这才甘愿投桃报李的。”

没想到开堂授道时那么一板一眼、肃穆沉静的程曌,私下居然挺孩子气,程芷心里有吃惊,但说的话依然是照着挑不出错的路子来的。

“上神这样说我就不爱听了。”忽然花丛里传出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上神说着普爱众生,怎得上次却独独在海棠树下饮茶对弈,可不就是爱她海棠的花繁叶茂么,我桃花偏不服,我花也一样好看,果子更是香甜,就是个头矮了点……怎么就低她海棠一等了?!”

“你这是矮了一点嘛,你这分明是矮上许多。”桃花话没说完,就有其他花精嘻嘻哈哈地揭穿。

“而且你这枝叉歪歪扭扭的,大半夜鬼影幢幢,真真吓死个人。”

“海棠姐姐性子最是温柔,上神最喜欢温柔的人了。”

“可我觉得牡丹姐姐花开雍容大气,才最最配得上上神。”

……

一众花精好像丝毫不介意还有凡人在这院里,自顾自地叽里呱啦讲个不停,程芷和华阳闻所未闻,都看傻眼了。

桃花一张嘴难敌众口,最后气出了哭腔:“可是上神就是偏心,他宁愿跟那魔头同进同出,也不来我树下多看一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魔头”一出,程芷心里就咯噔地一紧,瞥一眼身旁程曌,好险,似未发现自己的异样。接着,就见程曌走到桃花树旁,面带责备,伸出手重重弹了她一片叶子:“阿炎不是什么魔头,以后不许这么说了。”

阿炎就是那个邪童,他听见花精这么说也不生气,依然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程芷突然就觉得,其实他和自己很像。

“没几天你句芒姐姐就要来了,快收起你这些不合时宜的果子,小心她看了罚你。”

程曌这话分量果然够,桃花吓得立马收敛,只见本来沉甸甸缀满枝头的大桃子,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缩小缩小退成了无数花朵,又再收回花苞并进花萼拢入花枝,最后整个全消失。

“阿炎也是,该生气的时候就该生气,你明明心里不痛快却不让别人知道,这不是我教你的道。就算需要‘让步’与‘妥协’,那也应该是主动作出的选择,而不是委曲求全地被动去接受。”程曌深深看了邪童一眼,“你学习做人,不要学那些虚伪压抑的一套,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享受到‘生而为人’的乐趣。”

“九殿下教诲的是,阿炎知道了。”阿炎嘴上说着受领,看起来却依旧是副怯弱自馁的样子,程曌叹了口气,似也是无奈,复又看向程芷:“这次唐突邀请,除了赠物,也是因为我的一位好友恰好来访,芷殿下之前来正光殿听讲时他便对殿下颇有留意,于习剑一道也多有心得,殿下若有兴趣,也可与他切磋讨教一番。”

“九殿下的好友必也是仙风道骨,程芷不过区区凡人一个,受宠若惊。”确实好奇,自己坐在角落听别人讲课,殊不知复又被另一人暗中观察,如今更是到了要见面的地步。程芷从不觉得备受瞩目是什么好事,他嘴上说着受宠若惊,心中却是百般戒备……果然,一语成谶。

“老庄,人我请来了,你觉得怎样?”程曌冲屋内招呼,岂料话音未落,下一秒,一阵凌厉的剑风迎面劈来。

“私炼魔器,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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