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程曌阿秦去那法器封印之地的依然是那辆骷髅车,这骷髅车素来是运棺材铺里抓到的活人给酆幽王的,每次领完赏还会在王宫里逗留会儿,跟鬼侍卫们唠唠嗑什么的。这次正聊着呢,忽然见阿秦又出来了,行动自如,全须全尾,众骷髅不禁大感意外。
“真是活见鬼了……”一个骷髅头倒吸一口冷气,当然,如果它可以做到的话。
“我不就是鬼么!”刚才正跟他聊着的鬼侍卫表示抗议。
“那也应该是死见鬼才对。”另一个骷髅纠正道。
“是活是死不重要,快抠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从没见过能完整无缺从大王这里回来的,之前倒是有个还挺完整的,就是少了层皮。
“抠哪里?你还有哪里能抠?”一副手骨说着就往骷髅头一个黑洞洞的眶里强塞指骨。
“轻点轻点,呕,我要被你抠吐了……”
“我抠你眼睛你吐什么?”
“那是眼睛么?那是我嘴!!”
“你嘴怎么就剩个洞了?牙呢?!”
“哎哎哎,我们在这儿。”一排牙齿咕噜噜滚过来。
……程曌跟阿秦双手抱胸站在一边,阿秦手一摊:“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还得忍一路。”
这时骷髅们才发现,阿秦不但自己出来了,还多出了个人。
“哪里来的丑八怪,哎哟哟,快丑瞎我眼睛了。”又一副手骨滚过来,齐齐并拢遮住了骷髅的眼。
“!!!”阿秦难以置信地看了眼程曌,确认他没有变成什么其他的样子,视线再转回到这群骷髅身上,它们居然齐齐捂住了眼眶,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奇丑无比的怪物一样。
“赶紧把他们送走吧。”不知是哪个骷髅喊了一句,“再看我要长针眼了。”
“对对对,眼不见为净。”
“赶紧送走、送走。”
这回骷髅们组装成车的速度也快多了,阿秦先一步上去,转身递手拉程曌。当程曌踩上骷髅车的时候,只听到一片哭爹叫娘:
“啊,我的腰被他踩到了!”
“哎哟哟,这脖子骨是不能要了……”
“救命啊,他刚才扶到了我的半月板。”
“不是,你的半月板怎么还在?我的怎么早就找不到了!”
“我保养的好啊!”
“放屁,我看你是跪着撅屁股撅习惯了,宝贝的不敢丢吧。”
“你嘴真臭,我明明是上面的那个!”
“上面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在下面。”
“你一个男的这样说,真不要脸。”
“男的就不能在下面了?你没享受过不懂。”
……
阿秦脸色铁青,程曌却听的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还宽慰阿秦:“他们说的倒也没错,男的确实也可以在下面。”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却不能不有意,阿秦只觉得脸嗖地烫了起来。他偷偷瞄了眼程曌,车里空间并不大,他来时一个人坐还算宽敞,但是现在坐两个人显然又挤了些,程曌的肩就挨着自己的肩,一回头说话,两人的鼻尖都几乎要对上。
“我又怎么了?”程曌看阿秦又看着自己发愣,笑问。
“你,没有在他们眼里变出什么其他样子吧……”眉目如画用来形容程曌都觉得降格了,他真真是好看的“只应天上有”。
“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程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群骷髅早就没有眼珠了,它们看到的不过是它们想看到的样子罢了。”
这一摆手,地方窄,不小心又撞到了阿秦的手,还是这么冷。想到那晚他夜探皇宫后气力不济的样子,刚才鬼王又说他法力不复……阿秦也渐渐觉察出,有些时候程曌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起码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他只是比较会装罢了。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对我说真话。
心思荡开千里的阿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边想着,一边居然大胆地抓过了程曌的手,团进自己手心,细细帮他搓着暖着。程曌的反应也颇玩味,一开始他是真的被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后来居然还挺受用,任凭那手让阿秦捉着也不抽回。
“你说曾有一位故人喜你这么穿。”阿秦状似无意地发问,“那位故人可是庄果儿?”
“不是。”
“你说庄果儿已经殒了,可是在骗鬼王?”
“并未。”
“你说神仙没有投胎转世,但是庄果儿是不是……例外?”
也无怪乎阿秦有这样的猜测,程曌与庄果儿交情笃深,却对庄果儿的死如此看得开,再加上褒妃在殿内说的那些相似的话,程曌莫名其妙找到自己,结伴行了一路又教自己剑法,现在还说要带自己去找庄果儿的法器——难道自己跟庄果儿真的有什么关系么?
看阿秦思考的表情越来越拧巴、越来越凝重,程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别瞎想,你不是庄果儿,也不是他的什么转世重生投胎灵童之类的。”
“?!!”
“不过也不怪你这么想,确实太容易让人误会了。”程曌没止住笑,阿秦的脸快要被程曌笑的挂不住了:他这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想成了神仙么?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如果见过庄果儿本人,就不会这么想了。”程曌终于刹住了笑,也顺势抽回了手,“你就是你,不是庄果儿,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要我说,他当然不是那什么破神仙啦,他长得这么俊!”难怪那些骷髅好久都没说话,原来都在这儿屏息凝神地听墙角呢。
“你说大王这次放过他,是不是要把他招徕到自己麾下?”
“可是边上那个丑八怪说他们要一起走的。”
“一起走?怎么走?我可从没听说咱们这儿还能组团观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要我看,大王就是骗他们的,不然怎么现在要把他们往那鬼地方送。”
“那个地方……哎,要不是看在赏赐加十倍的份上,这趟我可真不兴去。”
“你之前明明说的是看在这个俊小哥的份上。”
“但我没想到也要载这个丑八怪啊。”
……
“喂喂喂,你们看着点路!前面就是炼化之地了,绕远点!”车外随行的鬼差突然发话。
炼化之地?阿秦往窗外看去,他们离开鬼都以后一路都是漫天黄沙、满目血红,正如他来时那样。不过如今前方风景却有了变化,大概几里地距离之外,天空——如果这能称为天空的话——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道金光笼罩下圈出了一片绿洲,不真实的像是海市蜃楼。
“这是?”阿秦颇感意外,与其说是炼化之地,不如说是净化之地吧,难怪这些鬼差骷髅那么害怕。
“五百年前,大王就是在这里被劈伤了。”一个骷髅恨恨地说。
“天界的人太可恶,不过是为追一个亡魂,居然在我们鬼界这般大动干戈。”
“什么亡魂?”阿秦忍不住问。
“谁晓得呢,每天有那么多人类死,不都是这样入轮回的么。偏偏那个魂灵却好像有意识一样,一直在鬼界梭巡,既不入轮回,也不入鬼道。”
“本来它哪儿也不爱去就随它去了,反正用不了多久它就要消失的。但有个天界的人追过来,直接把三界劈出了一条路,硬要带那个魂魄走,当时真是闹得好大一出阵仗。”
“要我说咱们大王就不该管这事,那个魂灵就算出去了也是逆道施行,活也活不了多久的。”
“唉,大王还是太宅心仁厚了,居然为了个不值一提的人类魂魄跟天界杠上了,结果胸口直接被劈穿了个洞洞。”
“那个洞洞据说现在还没好透呢,大王太可怜了。”
“唉”“唉”众骷髅头叹气声此起彼伏。喂喂,你们大王知道你们背后是这么议论他的么。
阿秦心情复杂地看了眼程曌,不用说,这就是那“相思刻骨”的伤的由来吧。
“现在鬼界的娃娃一哭闹,大家就会吓唬说天界的人要来了。”“那个天界的人长得真真可怕,阔面獠牙,据说口鼻还会喷火。”“岂止,他还满身满脸的疙瘩呢,看一眼三百年吃不下饭。”……得,这下全对上了。
“你当年行事还真挺嚣张的。”阿秦真心实意的说。
“哎,谁没年少气盛过呢。”
又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来到了法器所在之地。一下车,阿秦倒抽一口冷气,这巍峨城墙、交错街陌,乍一看竟都与人间的皇都殊无二致。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少区别的,比如城墙上旗帜的颜色,比如宅邸门头的样式,比如街头卖的小吃的样式口味……最最重要的,虽然东西都在,但城里所到之处完完全全、确确实实没有一个活人;不但没有活人,鬼、魔也是一个都不见——这是座彻头彻尾的死城。
阿秦暗地里轻轻勾了勾手指,掌心传来热度:还好,“摹”还能召唤得出。
“这里就是五百年前的皇都。”程曌与阿秦并肩走在当年的长安街上,送他们来的鬼护卫死也不肯踏入城池一步——哦不对,他们好像已经死了——潦潦草草地把人往城门前一杵,就旋风般地逃上骷髅车离开了,留下程曌带着阿秦熟门熟路的往皇宫走。
“虽然法器之力已经衰弱,但是对普通的小鬼小魔,镇压之力依然在,所以五百年来这里鲜少被打扰。”正说着,他们又路过了那家茶楼,看来小二说的百年老字号确非虚言。茶楼里的梁栋看着尚且完好,但杯盏茶盆却打翻了一地,可见当年变故来的突然,人们慌不择路。程曌把滚在脚边的一个小茶盏拿起来,放回到临窗的一个座位上,正是前几天他们坐过的位置。
“五百年前神魔大战旷日持久,人、神、鬼、魔皆伤亡惨重,战况陷入胶着。人间的皇都其实远古时期就是由天界的结界之力化成的,因为钟林毓秀、福庇苍生,故妖魔退散,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定居,而定居其中的人又因这福泽充沛开疆拓土,建立起了自己的王朝,因缘际会,这里居然变成了人界的皇都。也因此,即便当年战事惨烈、哀鸿遍野,但居住在皇都的人尚还能讨得一份生活和喝茶的闲心。如今的皇都就是在这之后重建的,虽然也是结界之力化成,不过比起这座,效力可就差远了。”说到这,程曌似是自嘲地,“所以魔族才能趁虚而入——当然,再怎么说也是结界之力,关键时刻总还是聊胜于无的。”
“所以你才要酆幽王出马,帮你赶走皇都里的魔族,保下结界。”阿秦了然,“但是东魔走了,北魔又来,终究不是个长久的方法。”
“阿秦说的没错,皆是权宜之计。”程曌侧头望向阿秦,年轻人到底长得快,初见时目测阿秦的身量该是比自己矮一点,如今短短一月余,居然已经能跟自己平视了,“所以我这次来,一方面是来跟酆幽王讨价还价,另一方面是要拿一样东西给你。”
“给我?”阿秦不解,“我看这座城里有的,现在的皇城也有,除了那个法器,难道还有别的?”
“阿秦说对了,就是那个法器。”程曌浅浅一笑。
“法器不是要留在这里镇压的么?”
“我之前说了,法器不过是容器。这法器对任何人都是废铁,但对你却很不一样。”程曌顿了顿,接着说,“不要问我对你有什么不一样,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一时半会儿说也说不清,你很快就会自己知道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皇宫的正门外。
“我们到了。”
“我来得及最后问你一句么?”阿秦神情十分认真,“如果有了这法器,能成神吗?”
“不能。”
“那能入魔吗?”
“……”程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阿秦太聪明了,一路上他肯定已经推测出了什么。
“你说过,入魔的一条捷径就是得魔器,那位钱先生也是因此入得魔道,你也问过我,若有朝一日魔族统治了这个世界,我当如何自处。”阿秦嘴唇紧抿,他想到了惨死的觅儿,想到了一路上看过的一幕幕家破人亡,后面的话他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出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盛着神力的法器会是魔器,但……我是个孤儿,难道我,其实是什么魔孽吗?”
“放心,你不是魔孽。”程曌温柔地看向阿秦,手一挥,宫门开,然后牵着阿秦走进去:“这是记忆镜的结界,你的困惑,这里面会有答案。但记忆镜映射的只是主人脑海中的东西,你看到的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也可能是镜主人假想出的虚妄,你要靠自己分辨出其中的答案。”
程曌侧头看向阿秦,眼神似有期盼,又似忧愁,只是阿秦已经渐渐看不清了,只听到耳边越来越远的声音:“无论遇到什么都要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你的心意,或许才是决定了……”
程曌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的话传到阿秦耳朵里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眼前的景象也在踏过宫门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里再不是杳无人迹的死城,烈日、绿荫、蝉鸣,这里是……五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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