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程曌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点了点池子里的人数,撇开那个在台子上领舞的不算,池子里叽叽喳喳的无脸女共有……24人?程曌脑中电光石火一刹那掠过了无数种可能,忽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不过,还要确实一下。”程曌微微侧身,故意探前半步。
“是谁?!”台子上的舞女立马察觉有人,瞬间发难,一把扯下身上那件纱衣朝程曌他们的方向掷来。纱衣离体就化成了一张网,上面还布满密密麻麻的倒钩。
“别动手!是我,是我!”程曌把身边的李玄机朝程芷那边一推,主动迎出去,正好被纱衣幻化出的这张网缠了个结结实实。还不能挣扎,一动,上面那些倒钩就会割得你皮开肉绽。
“姐姐饶命!姐姐饶命!”
这声音,好像刚刚才听过……李玄机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程曌,被网束缚住的不分明就是刚才那个鬣狗头的守卫么。
“这也是靠的法宝?”李玄机压低声音问。
“你就当是吧。”程芷没好气地回,他正恼程曌不由分说就冲出去,还甩了个李玄机过来挡住自己,不然他早就跟着一起杀出去了。
这可是犯了大忌……李玄机心中打鼓。要知道,变化身形容貌是魔族常用的蛊惑之术,人类要幻化只能靠修炼或是使用法宝。但是人心叵测,要是人人都能轻易变化容貌,难保不会天下大乱,因此人间是明令禁止研究甚或售卖这类法宝的;至于仙门,除非有特别任务的人,一般也视作禁忌之术,譬如李玄机自己就不会。然而蓬莱仙派却放任自己的弟子使用这种魔道法宝,尤其是他还只是个外门弟子……
等等,他真的是蓬莱仙派的人吗?
初见时,这三人就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打扮,未着道袍也未亮出过什么信物,所谓的蓬莱仙派不过是口说无凭罢了。李玄机看他们是在真心实意地查兽化城的底细,以己度人、不疑有他,但做同一件事的就一定是友不是敌吗?而且每到关键时刻,拿主意的都是这位外门的庄公子……李玄机后知后觉地警醒过来:不仅是他、还有他们,身份未必比那城主清白多少。
再看程芷、阿炎,他们此刻的注意力都在程曌那边。程芷冲阿炎指了指程曌,意在问有破绽吗?人眼里看兽类长得都差不多,但是兽看兽,不同可大了去了。
放心,看不出来。阿炎心领神会,摇了摇头。他邪童化身,天生就兽感极强,譬如醉宵楼那女子自己都不知道已有身孕,阿炎却一眼就能断定。及至眼下这一屋子的裸女,程芷未必察觉,但是阿炎已经知道,浸在池子里的那些,非人非兽,甚至都不一定能算……活着?她们到底是什么?莫非程曌已经知道了什么?
阿炎困惑地看向程曌,那个舞女正缓缓朝他走来,她五官生的艳丽,神情却冷若冰霜。程曌被网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脸上那个谄媚的笑倒是把鬣狗头的无耻学了个十足的像:“姐姐息怒,天色晚了,我是来看看姐姐这边可需要添置些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舞女轻蔑地一哂,“楼上那些你偷吃就算了,这里的女人你若敢染指一分一毫,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知道,知道。”程曌点头如鸡啄米,“姐姐先给我把网解开吧,我一个贫弱小民,杀我何需浪费姐姐的法器。”
这话倒是不假,自打发现罩住的是这么个肮脏玩意儿,舞女也颇嫌弃,谅这小兽也没能耐玩什么花样,舞女前臂伸展,那张钩网便自动化作纱衣又缠回到了她的身上。
舞女转身往酒池走,程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趁不被在意时,他把手悄悄背到身后,在空中写下了两个字。
程芷、阿炎看了心头一沉。
那两个字是:九婴。
九婴既然是上古凶兽,想修个人形出来自然难不倒她,当年她从南地追随东魔而去,这些年一直没听到有什么消息,居然在这里撞见,看来这座城里藏的秘密,对东魔来说意义绝非一般。
程曌自说自话冲出去的时候,程芷只是恼,却并不担心,无论是兽人还是魔族,程芷自信都不会是程曌的对手。
但如果是上古凶兽呢?
如果,东魔也在呢?
……
程芷后怕起来,程曌教他跟阿炎修习功法时谈过,当世公认的两大高手——东海蓬莱的得一仙人和瀛洲仙门的裘禛道长,对付普通魔族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毕竟谁也不是当年的庄果儿,若单打独斗遇见上古凶兽,几无胜算。程曌就算比他们强,眼下**凡胎,强得也很有限,更不要说再加上一方魔王了。
“那我们呢?”程芷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追问过。
“你们嘛。”程曌认真琢磨了好一会儿,“如果联手的话,应该已经能对付一只凶兽了吧。”
程曌这嘴怕是开过光吧,真?说什么来什么。
“咚!”一声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打断了程芷的思绪,循声望过去,只见程曌正捂着他的狗鼻子哼哼唧唧。
老天,这节骨眼他又是演的哪一出?
“抱歉抱歉,总不习惯这鼻子,没算准距离。”程曌居然一头撞上了舞女洁白如玉的裸背,他自己说的倒轻巧,那舞女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你今天的胆子倒是格外的大,明明以前见了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九婴危险地眯起了眼,“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有事瞒着我呢。”
“隐瞒是万万不敢的。”程曌还在尽心尽力地揉他的鼻子,仿佛真的被撞疼了似的,“天地万物皆有灵,之前我蒙昧无知,这些天却突然开窍想通了一些事,所谓的顿悟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揉完鼻子的程曌又把视线投向酒池,那些裸女们仿佛被他这副尊容吓到,慢慢地、慢慢地退到了池子的角落里,你推我挤缩成一团。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脸被酒气蒸腾,晕得更抽象了,有的“眼睛”已经挂到了“嘴角”,有的则索性糊成了个面团子。而且一旦没了五官的形,似乎连功能也失去了,少不得像个瞎子似的团团转,溅起的水珠又殃及到别人,真是乱成一锅粥……
程曌倒像是看得很有趣味:“我之前一直不明白,把一个城的人都变成野兽究竟有什么好的,论攻击力也只是比人稍微强点,呃,有的可能还不如人呢……总不可能是想组个马戏班子来取乐吧。”
程曌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句一顿、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他还得观察九婴的表情呢,接下来要说的他也只是猜测,但看九婴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他知道自己十之**、应该是猜对了。
“现在我才想明白,原来你们根本不是想把这座城的人都变成兽,而是想用这种法子找出一种基因——上古时候某种怪物遗留下来的基因——也许一开始,这基因只是散在这片大地的土壤、水源里,但土生木、鱼喝水、畜生吃草、人再吃畜生……经过千千万万代,这基因就在人的身体里渐渐汇集聚合起来。如今,你们想通过人把这基因重新拼凑组合回去,再把当年的怪物创造出来。”
怪物的基因?!程芷心中忽然好像抓住了什么蛛丝马迹。程曌说这番话既是在向九婴求证,也是在说给程芷他们听。
“之所以是这座城,是因为这里就是它当年的葬身之地——它的血既然都能保留下来,再多留点基因碎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血?是情兽!程芷之前那似有所悟的点点思绪终于连成了片:原来东魔想复活的是情兽!传说情兽乃世间凶兽之母,如果所诞皆为东魔驱策,战力将何其可怖。
“只是你们知道的方法也许并不完整,又或者那怪物本就是离经叛道的产物,你们绞尽脑汁让兽人与兽人交合、或者是引别处来的旅人自甘堕落,也不过是生下了这群……”程曌再次看向池子,斟酌了一下用词,“可怜的女子。”
池子里的裸女们——还留有视力、听力的那些,此刻仿佛也察觉到池边的暗流汹涌或与自己有关,纷纷停下动作“望”过来,连带着那些瞎子一样团团转的也安静了下来……她们一安静,整个空间里突然就落针可闻了起来。
“你倒是摸得透。”听完程曌的话,讶异之色不过只在九婴脸上闪现了一下,她抱胸冷笑,“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但你如今告诉我,不会只是想讨我一句夸奖吧。”
“我知道一旦它降生,饥饿难耐,全城人都会成为它的腹中餐。我可以告诉你召唤出它的真正方法,但我想求一个恩典,一个可以保我活命的恩典。”此时的程曌再不复此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眼睛里甚至多了抹狡黠的精光。
“好,我答应你,让你活。”九婴并不否认程曌说的,可见这城里的人,无论是吃人的、还是被吃的,终究都不过是它食饵的一环罢了。
“所以,你说的召唤方法呢?”九婴摊开手到程曌面前咫尺的距离,那贵妇般嫩滑的肌肤,指如削葱根,看似柔柔弱弱无缚鸡之力,但程曌知道,只要她认为自己是在胡说八道,随时就能送前一爪折断自己的脖子。
程曌垂下眼睫,嘴角一哂:“我不信你的答应,我要亲自见东魔。”
天界追了东魔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真正掌握他的行踪,他一定是藏身在了一个脱离三界之外的地方——程曌话一出口,程芷就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真是疯了!
关心则乱,程芷全副心思只顾着盯程曌的一举一动,居然没注意到本该在他身侧的李玄机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动了位置。信任这种东西就像堤坝,一旦有了缺口,即便只是一条小小的裂缝,也已经为决堤千里埋下了隐患。李玄机心中有疑,便做不到再心无芥蒂的与程芷他们为伍,此处遍布的肉林便是最好的障眼掩护,李玄机默念隐身诀,不动声色地往酒池边移动,趁着程曌引开舞女的注意,他或能找到继续通往下一层的路……
突然,李玄机的耳朵上传来热热的濡湿感。他强行压下心中惊慌,环顾四周,并无人。
是错觉么?脖颈后面又是一阵粘稠的触感,伴着一股子腥味。如果是被这无处不在的肉块扫到边,怎么也该是凉的,但这温热的吐息……李玄机一个激灵,再不顾隐藏身形,猛地朝旁跃扑闪开数十步远,将将避开了一根条状物的偷袭。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肉林”,这高高低低悬在半空的,分明是伪装起来的斑纹蛇群。蛇群之前只是半休眠的盘踞在垂枝上,因为李玄机,如今都活动了开来。
“好一个暗渡陈仓。”九婴愠怒,一手将纱衣掷向李玄机,一手送前直逼程曌而去。纱衣离身就化成了一张钩网,闪烁着不详的金属光泽,这次若被它网到,恐怕顷刻间就会被勒成一坨碎肉!
突然,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划声响彻空中,一把通体赤红的炎剑不知从何处来,不偏不倚地缠下了钩网,钉死在了一条离得最近的花斑蛇身上。
另一边,程曌的反应也是极快,仅凭一个最小幅度的后仰就让九婴的爪在半寸的距离外抓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第二爪已经再逼到眼前,“哧啦”一声,连衣袖并皮肉一同撕开,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芷!”伤的人并不是程曌,而是不知何时已经护在程曌身前的程芷。他将剑掷去替李玄机解围,一时间便再无器物可护身,只能用手臂挡在程曌与九婴之间,硬生生接下了这破骨拆肉的一爪。可惜并没有什么喘息的机会,抬头看,九婴的第三爪已经直冲面门……
就在这时,平地忽地卷起一股劲风,打着旋地裹住了程曌和近在咫尺的程芷,这旋风虽然挡住了九婴的进攻,却也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往酒池底下拖去。
“阿炎!去找醉宵楼那个快要生了的女子,她恐怕会是……”
程曌知道时间不够解释,只能寄希望于阿炎的行动力,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跟程芷一起消失在了酒池的最中心处……奇的是,他们消失了之后,九婴竟也不见了。
被拽进酒池后的程芷只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倒也未受阻,就是五脏六腑翻滚难受得想吐……好不容易适应后才发现,身边的程曌已经没了踪影,但在漩涡的中心里,程芷却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两个人,他们似乎正在下棋,一个背对着自己,身着紫衣道袍、腰系冥色窄剑,是庄果儿!那他对面的人莫非是……程芷瞪大眼睛,晕眩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那越来越清晰的人影果然是,程曌!
只是这个程曌看起来似乎更年长些,神情也更沉静些。程芷努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发现,自己的耳力居然真的变好了!
……“南地入雾障森林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选择先去救阿炎呢?”
比完剑,两人又回到了海棠花下对弈的一幕,庄果儿边执黑落子,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我一度以为,你终究还是以使命为先,所以把阿炎看的更重要。”
“是啊,为什么呢?”程曌一手托着腮,一手捻起粒白子,并不着急下,“毕竟当时阿炎被毒瘴带去的地方可是南魔的跟前,任谁都能看出轻重缓急吧。”
“话虽如此,事实却是,当年天界自始赌的就只有阿炎而已;唯独你,偏又推出来个程芷。”庄果儿抬头望向程曌,那目光中竟似藏着不一般的情感,“你本不该与他七情联结的;存人欲,对神,是大忌。”
“他若入魔道,脾气心性必会因此受影响而变得暴躁易怒,我替他分去些,于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那对你来说呢?”庄果儿欲言又止,然纠结过后终还是又开了口,“他对你心存爱慕,你当因联结有所感应,所以你在兽化城时才会……”
程曌将手指轻轻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示意。
庄果儿知他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虽收声缄口,眉眼间却神情复杂,似有……不忿?
“老庄啊。”程曌叹口气,仍是专注地看棋局,末了,那粒白子终于落下,劫局成。
“你要再这么刨根问底下去,可就要露馅了。”
……
那边,程芷糊里糊涂地被灌了一耳朵有的没有的,他还没搞明白到底是什么状况呢。但是程曌那个动作的意思他总归是知道的,程曌用手指抵住唇的时候,离得远远的两个人有了短暂的对视,程曌当时的眼神分明是在说:
嘘,不要让他发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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