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指谁?庄果儿么?还是……
不及细想,程芷眼前忽地又变了风景,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是九婴的那一爪。那一爪不止抓烂了肉,还拆碎了骨头,程芷忍着痛使了使劲想抬起胳膊,但力气传到折断处就泄了,剩半截臂,空落落地荡下来,被迎过来的一双手给小心翼翼地托住了。
“你还好吧。”突然撞进视线里的程曌,眉眼间全是担忧,他常常是嘻嘻哈哈天塌下来正好当被盖的样子,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所以这次,是为了我吗?
“你其实不用替我挡那一下,至多吃点皮肉苦,死不了。”程曌捧起程芷的手臂,专注地查看着被九婴抓伤的地方——已经血糊糊地跟衣袖的碎片黏在了一起。那伤口太过可怖,如果换成普通人,捱上那么一爪,不死下半生也是个残废了,好在程芷早已不是普通人。
“这点皮肉苦我也受得住……”看着眼前这个正轻手轻脚替自己取出骨头渣子、清理伤口的程曌,还是那一身黑衣夜行的装扮,眉眼间也多了分少年气,跟刚才漩涡里看到的那个白衣翩翩的程曌果然不是同一个人。
手臂上的痛来的真真实实,那么刚才看到的,就该是虚幻了?
程芷乖乖地交出手,看程曌用法力为它止血、再续上骨骼经脉、然后包扎……这一套疗愈做下来并不轻松,程曌凑近到程芷跟前,神情专注,全然没注意到程芷看他的眼神正愈发地亮起来,脑中竟还闪出一个念头:若是能让他为我这般着急上心,别说是这条手臂,就算是粉骨碎身也值了!这一起念,便又想到了刚才漩涡中看到的那幕,想起庄果儿说的那句“他对你心存爱慕,你当因联结有所感应……”
程芷心虚地看了程曌一眼:难道他一直就是知道的?醉宵楼里被兔儿爷**的时候,自己有一瞬间脑中不能自控地出现了程曌的画面……他也都是知道的了?
程芷的表情突然不自然起来:“程曌,我……”
“?”伤口处理地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能交给时间慢慢等愈合了,程曌舒了口气抬眼望过来,一接触到那眼神,程芷想问的话又问不出口了:
他若早就知道,那始终不戳破便等于是他的回答了。
“……我想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两人此刻并不在衙门的地牢里,也不在兽化城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在一片星空笼罩下的田野之中,不远处的湖倒是看着有点眼熟,像是客栈后面的那一片。
“我们是被吸进记忆镜里了。”
“记忆镜?”不知为何,对这个词并不觉得陌生。
“记忆镜可以回溯千亿年的经历,难怪他们有把握可以复活情兽。”程曌扁扁嘴,“怎么好东西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出去呢?”举目四望,一草一木皆与真实无异,虽然好奇,但眼下却显然不是该啧啧欣赏的时候,“阿炎他们独自对付九婴,恐怕会吃亏。”
“这个你放心,九婴应该也进来了。”程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刚才撞上那一下,我趁机在九婴身上结了根线——记得吗,以前去滇缅国时我跟你也连过的,被吸进记忆镜的时候我就顺手把她也牵进来了,这样阿炎他们在外面暂时不会有危险。”
既然说到了当年的南地之行,程芷试探地问:“我当时掉进了幽冥谷,那阿炎呢?你先去救的他,是因为他被雾障送到的是南魔的跟前吗?”
似乎很意外程芷会在眼下这场合突然问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程曌挑了挑眉:“阿炎告诉你了?”
……看来刚才漩涡里听到的也不全是虚幻,程芷觉得自己现在不是手疼,而是头疼了。
“要离开记忆镜,只能看镜主人什么时候想放人了。”程曌从刚才开始就没找到九婴的踪迹,莫不是被隔离到了这镜子的其他什么地方,“这记忆镜里有神族的气息,镜主人当是位上神,却不是我认识的,恐怕早已陨落,只是留了这面镜子要传达给后人什么消息。”
“还好,镜中时间流逝要比外界慢上许多,我们尚且能等一等,看看镜主人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程曌倒是想得开,伸个懒腰起身,“也正好让你养养伤。”
不过他好像忘了,他有张开过光了的乌鸦嘴。
果然,话音刚落,空中突然乌云集结,遮住了漫天繁星,很快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大地也因失了光变得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一种不祥的氛围逐渐凝重起来。
“看来这镜主人有点心急啊。”程曌扶额,挥袖在两人身周布下结界,隐去了身形和气息,静观其变。
又过了一会儿,电闪雷鸣至,两个庞然大物突兀地出现在了半空中,它们正彼此扭打撕咬成一团,翻滚过处闪电飞光、雷声轰鸣,仿佛连天都被劈开两半,属实是惊天动地。
不过也亏得这电闪雷鸣,天空重又亮了起来,程曌和程芷也能看的更真切些。只见扭打不一会儿,伴着电光,两头巨兽又双双俯冲砸落到地上,把地面都砸出了一个深坑,不远处的湖水也被振荡激起,立起一面数米高的水墙,卷着湖里的鱼虾水草拍击到岸上。
两头巨兽中个头稍小些的那只想要逃,它长着牛面虎齿、头顶竖有一对龙角,背上有鳍、脚有蹼,还拖着一条蜥蜴的尾巴。说它小也只是相对另一只而言,它的身躯明明壮得像座山,千年的树干也不过才到他小腿肚那么高……
“这就是情兽了。”情兽死的时候程曌还没化形呢,但不妨碍,神界自有一套传承的法则。
“那另一个是?”另一只体型更大,像是条巨蟒的怪物死死勒紧了情兽,叫它想逃却动弹不得。
天上的乌云剧烈翻滚起来,突地,一道前所未有刺目的闪电劈下。这闪电跟之前的那些都不同,不是常见的一路朝下分枝像个倒挂树杈的模样,而是反其道行之,吸纳了云间所有的能量,汇集到一点后重重落下,恰似一把尖刀直接洞穿了情兽的天灵盖。情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那声音仿佛能穿透地壳让整个大地都为之震动,程芷才接好的手臂也被震痛得像要又断开一样,他试着召唤了下炎剑,毫无反应:糟了,救李玄机的时候留在外面了。
再看程曌,他嘴唇紧抿,表情严肃。注意到程芷投过来的目光,像是怕他担心一样,程曌忽地又冲他展颜一笑。他说了句话,可惜声音湮没在了霹雳震天的轰鸣中,但程芷已经从口型中读到了。他说的是:放心,有我在。
就算舍了这条命,我也会护好你。程芷也在心中暗暗发誓。
就这心念电转的功夫,第二、第三道闪电已经接连劈下,将情兽的四肢躯干一一洞穿。只是为了压制住情兽不让它逃走,那条巨蟒始终找不到机会离开,只能硬生生地同情兽一起,被这无数道闪电穿胸而过……
还远远不够。第十七道、第十八道……情兽头顶的犄角被硬生生削断,背上的鳍也被烧的七零八落。它本就喜阴喜水,如今被灼烧电烤,一个劲地只想往湖里钻,却无奈那条巨蟒始终不肯放过,即便它自己也被烧得鳞甲斑驳……
第四十五道、第四十六道……情兽的两只牛眼被雷电击瞎了,它拼着垂死挣扎的力气从巨蟒身上咬下一大片肉,深可见骨,程芷甚至能感觉到巨蟒那一刻疼极了得颤抖。但是没用,巨蟒毫不退缩,反而把情兽缠得更紧了。
第七十七道、第七十八道……两头巨兽已经鲜血淋漓,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好肉。
“当心,情兽的血是极强的春药,无论是神是魔都无法抵御。”程曌加固了一下罩在他们周身的结界,好叫这些血不会溅到他跟程芷的身上。
第七十九道、第八十道……情兽的头骨已经裂开成两半,浓黄的脑浆滴滴答答流下来,但它还没死,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任凭巨蟒缠着,喉咙里发着呜呜咽咽的声音。
第八十一道惊雷落下,将那开了瓢的脑花炸得稀烂……终于,一切结束了,情兽的身躯最后抽搐了几下,力竭而亡。
“原来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竟是如此惨烈。”程曌喃喃道。“我们现在见到的,恐怕就是上古时候情兽死去的一幕了。”程曌示意给程芷看,“而那位牵制住情兽、几乎与它同归于尽的,恐怕就是这面记忆镜真正的主人了。”
那条巨蟒?程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它也是神明吗?”
程曌不意外程芷会惊讶,毕竟他最常见到的自己、还有庄果儿都是人的样貌,即便是长着一对翅膀的句容,也是鸟身人面。而像这条巨蟒这样彻头彻尾的兽身神明,仔细想想,好像真的只剩上神先知了,它也无愧是当今在任的最古老的神明。
“万物相生相克,也相伴相生。昔年的魔族大多都是如情兽这般的孔武巨物,因此神明也都长着差不多的模样。后来魔族越化形越同人类相似,以法术的增进取代用蛮力抗衡,神族的化形也就有了相应的变化……”程曌耐心地解释给程芷听。
“哪里来的小娃娃,居然嘲笑起老朽来。”脑海中响起嘶哑的声音,不远处,那条巨蟒费力地支起身子,朝程芷他们这边看过来。
“阿秦见过前辈。”程曌恭恭敬敬地朝巨蟒行礼,程芷也跟着作了个揖。
“阿秦?好大胆的名字,没想到千万万年后的神族居然成了你这样的小不点。”
“初次见面,前辈您可真会聊天呢。”巨蟒倚老卖老,程曌也只好耸耸肩,谁叫这是人家的地盘呢。
“也罢,吾在这镜中驻守至今,未有人能触发此幕,如今遇到了你们,想来也是天意。”巨蟒回头看了眼情兽的尸体,“找到情兽属实不易。它每吞下一次天才地宝,就会孕育出一个旷世凶兽,吾也是趁其刚刚产子,虚弱难自顾,才得觅其踪迹。”说到这,巨蟒顿了顿。程曌敛了神色屏息听取,他知道接下来很可能就是记忆镜想告诉他们的重点了。
“只是那刚出生的九头小蛇,自己咬断脐带逃走了,那脐带上还留着情兽的血,吾恐将来或有变故,因而留下此记忆镜,非吾神族进入,不得窥见此段。”
“九头蛇,是指九婴吗?它竟活了这般久!”这倒让程芷大感意外。
“凡名列上古凶兽的,皆是独一脉传承,九婴是世袭的名字,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应该是后代。”程曌回道。不用说,那留下来的情兽的血、还有不完整的复活的方法,也都是从九婴这儿传承下来的了。南地魔王冢里,她以此献给东魔依附讨好于他,这些年恐怕也都在替东魔奔波这事,难怪神族从没与她打上过照面。
“经此一役,吾的命数也将尽,但有两样东西仍希望传与后人。”巨蟒低头,从血肉模糊的情兽尸骸里衔出一枚六角形的蛇鳞,“天雷落下时,将吾24处鳞甲嵌入情兽体内作束缚用,这些鳞甲汲天雷与吾之力,自此化为楔魔钉,或与将来也有用处。”
话毕,24枚鳞甲从情兽体内飞出。程曌摊开右手,看它们逐一落在掌心,只是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想来这鳞甲的实体并不在记忆镜之中。
程曌不以为意地笑笑:“谢前辈赠钉,不知另一样宝物可是这记忆镜?”
“你这小不点倒也聪明。这面记忆镜实质是吾之尸骨所化,千万万年来一直在魔族手里流转,是时候该给它认个主人啦。”巨蟒看看程曌,又看看程曌身旁站着的程芷,“可不知为何,虽然你才是神族,吾却反而更中意你旁边的这个小鬼。”
说着,巨蟒将头探到程芷面前,它本就十分巨大,稍一伸展便掠到了程芷他们跟前。此刻,它金色的竖瞳正豪不掩饰地打量着程芷:“喂,小鬼,你是人类吗?”
呃……10年前肯定是,现在入魔了就说不太好了。程芷不确定该不该如实相告。
“你也是魔族?”巨蟒也嗅出了端倪。话才出口,程曌立马挪前半步挡在了程芷跟前:这位前辈性情不好琢磨,看它嫉恶如仇的样子,万一对阿芷发难……
“小不点你在担心什么,你堂堂一个神族,不好好看护四方,跑人类身体里不算,居然还护起魔族来了?!”巨蟒再逼近程芷一分,“吾问汝,汝可是魔族?”
“老前辈慧眼,晚辈确实已入魔。”不待程曌说话,程芷这次抢先答了,“只是魔族也有好坏之分,天下事物皆有正反,前辈若以族类断善恶,不问事由、不辨真相,岂不亦是狭隘?我虽入魔,自认从未有愧对过天地一分,程曌……阿秦于我有授业教化之恩,也有同袍互助之谊,我此生必不负他。”
话毕,不卑不亢地朝巨蟒行了个礼。
“好一个必不负他,神族可说不出这话。”巨蟒意味深长地看了程曌一眼,“吾没兴趣听你们这些后世的小娃娃之间的事,吾也说了,从第一眼看见你这小鬼就莫名欢喜,这么说来,汝大概是吾第一个喜欢的魔族。”脑中响起巨蟒嘶哑的笑声,听来却不似作伪,“那这记忆镜就留给汝吧。”
说完,巨蟒的腹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开,将巨蟒撑起,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谢前辈倾囊相赠……”程芷狐疑地看向程曌,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诈,见程曌点了点头,方才放心地说了下去,“晚辈程芷,云程发轫的程,岸芷汀兰的芷,还不知道前辈的名字?”
巨蟒看起来很痛苦,虽然知道这都是千万万年前遗留下来的景象,并不是真的正在发生的事,但程芷依然于心不忍,想着若知道这位前辈的名字,待出了镜后定要好生供奉。
“名字?名字有什么重要的!吾当年不过是阿秦树上的一条长虫,得福泽化形,本无名无姓,不像有些娃娃,得意忘形,居然胆敢以神树名讳自称。”
兜了一大圈,敢情梁子是结在了这!程曌哭笑不得:咦,它刚才是不是还瞪了我一眼。
“你说你叫程芷,芷为香草,倒是唤起了吾幼年时的一些记忆……”刚刚是谁说名字不重要来着?也罢,真是位自说自话的前辈啊。
“小鬼,此镜名为‘记忆’,便是依你心意而设,你若要它真,它便是真;你若不喜旁人窥探,它亦能拂去原貌……”眼前的巨蟒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断压搓揉扁,那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缥缈,“但再美化的记忆也只是属于过去,切不可沉溺其中、避世不醒……”余音袅袅散去,最后,一面被折得方方正正、只一个巴掌大的镜子稳稳落在了程芷的手心。
甫一接触到镜子,程芷身边的环境又起了变化,一切开始朝着顺时针的方向搅动,晕眩感重新袭来。身边的程曌重又不见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回生、两回熟,这次程芷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定了定神,竭力按下阵阵晕眩的不适,睁大了眼睛在漩涡中寻找——他是在找先前见过的那个白衣程曌,若这次能跟他说上话定要好好问问,你究竟是谁?
……只可惜,不知那白衣程曌是否有意避之,终是无果。
再睁开眼,自己已经湿漉漉地站在了酒池中央。阿炎和李玄机都不见了,阿炎当是听程曌的吩咐去醉宵楼了,不知道李玄机是否也跟了去。阿炎跟程芷不同,对外人一贯疏离冷淡,也最是不喜拖后腿的人,他未必肯带着李玄机,这也是一开始四人分房间,程曌让程芷跟李玄机一间屋的原因。九婴也没有出现,记忆镜到底把她带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剩下只有一个程曌,和自己一样湿漉漉地、满身酒气,眼神却分外清醒。此刻与他面对面的正是那群被九婴豢养的裸女,他早已对这群裸女的身份有所猜测,之前暗中试探却毫无反应,原来是触发的机缘未到。
“你们在这酒池麻痹下日日昏昏沉沉,难怪连自己的身份也想不起来了。”程曌朝裸女们伸出右手,说到底,九婴带来的复活之法也不过是半桶水的真相,此间奥秘,恐怕连东魔自己也不知道吧。
“回来吧,楔魔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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