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曌跟程芷赶到客栈时,见到的场面怪异之极。原来,住在那间神秘上房里始终不露面的、压根不是他们先前猜测的什么行商落脚的中年客,而是当朝赫赫有名的河东巡抚使管栋。
“居然是他?”程芷暗暗吃惊。
之所以说他赫赫有名,是因为这位管栋管大人为官清廉、美名在外。皇帝逢年过节殿前赏赐的时候,程芷作为皇子例行出席,也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很多人为通路子或为结交,削尖了脑袋送过去的金银珠宝、美貌侍女,统统被他原封不动地给退回来了,之前以为是他爱惜羽毛,原来只是没送对人家的口味。
“原来醉宵楼里那个白面小倌说的好男风的三品大官,指的就是他。”
如今他横陈在地,衣衫不整、虚弱不堪,哪里还有当朝大员的威仪。更触目惊心地是他身下那大片的血,几乎涌成了条小溪。血溪中还有个兔子大小的活物在进食,四周散落着一堆人的尸块,大大小小,从衣服判断应该是客栈里的伙计。
“怪、怪、怪物啊!”掌柜瘫坐在地,两条腿拼命蹬着往后退,一个劲儿地想远离那个活物。他那常年带着手套的双手已经齐齐断了,断口处坑坑洼洼、有肉被扯出,好像是被什么野兽给拖出来啃掉的。再看他身边,剪子、纱布、水盆……都是生产时要用到的工具,程芷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是来当产婆的。”程芷的视线转向那个正在血泊中大口咀嚼着什么的活物,它长着一对犄角,背上仍有鳍、身后仍有尾,但一抬头,却是一张满嘴獠牙的人类婴孩的脸,与记忆镜中见到的情兽并不全然相似。
“它既由人诞出,多少也会改变些原先的样貌。”程曌复又看向被选作宿主的管大人,男子的身体结构本不适合生产,这怪物找不到出口,索性就咬破管大人的□□而出,伤口惨不忍睹,连程曌看了都不自觉地皱眉,“都说情兽是世间离经叛道的产物,难怪它不选女子而要男子了。”
更惨的是,管大人虽然奄奄一息,但并未死,如今他自昏迷中因剧痛醒过来,看到自己诞下个怪物,瞬间吓破了胆,挣扎着要逃。这一下也惊动了那怪物,怪物突然就停下不再吃肉块了,它缓缓抬头看管栋,那张人类婴孩的脸上满是血污,却露出了楚楚可怜的表情。
“阿爹,你也怕我吗?”它竟会说人话,“他们怕我不奇怪,可我是你生出来的呀。”
“阿爹,你抱抱我好吗?”怪物抹了抹嘴,朝管大人爬过去。管大人害怕地全身发软,直直地盯着情兽愣是动不了一点儿,眼睁睁地看情兽一声声亲昵的“阿爹阿爹”叫,然后爬进了自己的臂弯,翻了个个儿,露出肚皮,懒洋洋地展了展四肢。
“阿爹的胸膛好温暖啊。”情兽扭头看管大人,似乎很享受这种亲密无间,伸出长舌头把管大人从下巴到鼻尖再到额头细细舔了一遍,“阿爹再把我搂紧点儿可好。”
也许是情兽的表现确实无害,也许是管大人害怕至极后,身体应激地开启了自我洗脑模式,渐渐地,管栋似乎真的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是啊,它长得再古怪,毕竟是我的血脉,是我亲自生下来的,它、它总不会害我的……管栋甚至伸出了手,想去摸摸这张属于人类婴孩的脸。
谁成想,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情兽,下一秒,情兽突然张开那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一记就将管大人连头带躯干咬去了大半。那只伸出来的手,也因为一下子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结部位,咚地就掉到了地上。
“我以为能生下我的人有多了不起呢。”情兽“呸呸”吐出了几根骨头,“难吃。”
因为不停地进食,它的身体一直在急速成长,早就从刚出生时仅一只兔子般的娇小,长成如黑熊般庞大。
“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要吃更多、更多……”情兽消化极快,腹中依然空荡荡,很快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瑟瑟发抖的掌柜。它根本不是人,居然也学会了像人类一样狡黠的笑。这一笑,掌柜更害怕了,城主只说让他看好这只有钱的“肥羊”,从没说过会把全客栈人的命都搭进去呀。
“你放心,我不吃你,我尝过你那双螃蟹手了。”情兽说前半句时还和风细雨、笑容可掬,岂料话没说完瞬间变脸,震耳咆哮,“太难吃了!”
这一声吼太过凶神恶煞,掌柜被吓得开始痉挛抽搐,眼睛往上翻转露出白色眼球,没几下,人就不动了……
“居然被吓死了,这一屋子没一个有用的,就算吃再多也不够。”说话间,情兽已经如象般巨大,客栈小小的上房几乎要被它撑破。
“不过没关系。”毫无征兆地,情兽突然把脸转向窗外,“你看起来就很好吃!”
说完猛一蹬腿,已经扑到了程曌跟前:“你有神族的气味,只要吃了你,我就能诞出一只旷世凶兽!”
程曌并非毫无准备,那张月弓还在,他顺手就用来格挡了一下情兽的进攻,弓应声断了,想来虽然情兽还只是刚刚出生的幼年期,但上古凶兽的霸道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阿芷,小心!它比我想象的还要棘手。”
醉宵楼里,阿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却无法抽身离开——因为此刻与他正对峙着的,就是众人口中无所不能的城主大人。而那位大肚子的城主女儿生下的,果然也只是个普通婴孩。
“阿沁,你太让我失望了。”城主痛心疾首地说道,“你阿爹我贵为一城之主,如果你能诞下情兽,那将会是多大的功劳啊。”
阿沁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这本来是一个让你阿爹巩固统治的绝好机会,你也可以母仪天下、万民俯首。”城主脸色渐冷,“可惜,被你浪费了。”
阿沁看着怀中刚诞下的男婴,皱巴巴的,那么小、那么丑,像个难看的猴子……他爹是谁来着?是那个大腹便便的二世祖?还是那个猥琐的账房先生?如果是那个相貌周正的盐商就好了……反正也不可能知道了,那阵子日日被逼接客。
阿沁忽地将脸转向阿炎,出声哀求:“天官老爷,你之前来时说过是来解救我们的,求求你,让我阿爹变回以前的那个阿爹吧……”
阿炎听完神色未动,从刚刚开始他就在暗暗揣摩面前人的实力,神鞭流霞已显形在手,但直觉告诉他不该轻举妄动。
“你居然向他求救?”城主哈哈大笑,“你知道他是谁么?”
“他难道、不是来救我们的……”阿沁喃喃道。
“听说之前你跟南魔打过照面了。”城主把脸转向阿炎,他竟也知道当年南地之事,“如今轮到你我相见,该不该说也是种‘天意’呢?”
“……”阿炎不接话,依旧是警戒十足地盯着城主。
“让你看看也好。”下一秒,城主突然解起腰带来,这出人意料之举让阿炎都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三下五除二,城主将自己的外袍脱下,又把中衣领口拉敞开、露出里面胸膛:一张崎岖黝黑的人面孔豁地出现,就扎在城主心窝的位置。
“阿爹!怎么会?”阿沁的反应比阿炎要大得多,惊呼起来。
“他不是你阿爹。你也看到了,你阿爹的心早就被他吃了。”阿炎还是一副冷静的口吻,他能感应出这张脸有着跟自己同样的气味和来处。
“原来你就是东魔。”
阿炎手中的鞭子握得更紧了。虽然两人从未交手过,但同为魔族,他凭本能就已经知道谁才是更强的那一个;而那个人,起码现在不会是自己。
“嘘——小声点,别让那些天上的讨厌鬼们知道了。”城主、不,是东魔用城主的身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些天神傲慢地以为全天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却不知我们魔族一直在暗中积聚实力。就好比这无踪果,万人尸油中提炼,闻起来却有扑鼻香气,可以让佩戴的人三界遍寻不着。”
原来这就是程曌说的天界一直找不到东魔的原因,阿炎心想:他不在三界之外,他就在我们跟前!
“我之所以藏起来也不是怕了他们,而是时机未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机不可泄露,真是讽刺。”东魔面露微笑;他一笑,城主的嘴也跟着咧开,但眼角眉梢还是一副神识全无的茫然样,和这张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合在一起看,显得格外诡异。
“不过我跟你倒是有充分的理由要提前见上一见。”东魔缓缓合上打开的衣领,“你知道为什么你总是会跟我们遇上么?”这个“我们”指的还有南魔。
“因为,一山本就难容二虎啊。”
下一秒,城主的身体就如离弦的箭般冲向阿炎,眼看就要交上手,城主却突然像被定住了似的急刹在半空——醉宵楼第九层如蜂窝般的构造给了阿炎绝佳的掩护,他的流霞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渗入蜂巢的内部,此刻如一张天网,从四面八方伸出触手缠住了城主的身体;而手上那根,自始就是障眼法。
“傲慢的人到底是谁?你不会以为我站在这里不动,就是为了听完你的废话吧。”
阿炎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必须赶紧脱身,一旦东魔认真起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惜还是迟了,流霞困不住东魔;不但没有困住,还杀死了被东魔拎起来当挡箭牌的阿沁。阿沁临死前用尽力气瞪圆眼睛、目眦欲裂,那目光好像要穿透层层衣服直接看进胸口里去。她听说人的瞳孔会永远保留她死前最后看到的一幕,那她要自己的眼睛里永远记下这个夺去他父亲、夺去全城人希望的恶魔的样子,她要永生永世诅咒他……
“啧。”阿沁死不瞑目的样子让东魔感到厌烦,“啪”一脚踢爆了她的眼珠。边上的男婴哇哇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东魔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洋洋得意地同阿炎说:“你听说过养幼蛊吗?当一个种族太过强大而为人类所忌惮时,他们就会偷来这个种族的幼崽养大,再命他们去攻打这个族群。”
东魔伸出手指点了点阿炎:“太可笑了,神族居然打算依样画葫芦,豢养魔王?”
东魔手指点过的地方,便是一阵灼烧般的疼痛,血一下涌了出来。
再不想办法离开,真要被戳成窟窿了!
“可惜,魔王是养不熟的。我们生来就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别人的什么认同,我们只想要征服;这点你比我更清楚吧。”东魔舔了舔嘴角被溅到的血,甜的,腥甜。
“那么问题来了,能让你做小伏低这么多年,所求为何呢。是神族的庇护?一个反杀的时机?还是……”
东魔略一沉吟,豁然开朗:“还是你一开始想要的,就是那个容貌姣好的神族本尊呢?”
醉宵楼外三三两两响起夜枭啼叫,声音越来越大,很快连成一片。
真是奇了,这城因为有九婴在,一般魔族、兽类根本不敢擅自接近。
“我看不了解魔王的人是你才对。”阿炎朝前一挥臂,同时自己急急向后撤。之前已经被流霞戳的百孔千疮的墙壁突然就被成百万、千万的人面虫从外面给推倒了。更多的虫子还在不断涌进来,淹没了阿炎、淹没了地上那个男婴、也淹没了东魔……几乎要填满这一整层楼。
“没有人可以给魔王下定义,留在神族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但凡我想做的,皆谓之魔道。”
阿炎的声音很快就被人面虫的枭叫淹没。再一会儿,楼里合抱粗的柱子也支撑不住,剧烈晃动起来。
阿炎趁机脱身离开,他其实伤得很重,东魔那几下点的奇准,在他五脏六腑上开了好几个洞。一出醉宵楼,阿炎就再也撑不住,大口呕起血来……在他身后,醉宵楼“轰”地一声塌了。
阿炎连头也没回,他心中想的只有快点找到程曌。
这就是阿炎跟程芷的不同了,如果是程芷遇到眼下的境况,一定是拼了命也要把东魔留在原地、或者是引开得远远的,绝不让程曌再有多余的分心和负担。可是阿炎不同,阿炎毫不犹豫地就朝程曌在的方向奔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死在那个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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