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被程曌拂出数百丈的李玄机,竟带着那帮半兽人又折回来了。
“我派有一阵法名唤无量,专为对付那些比自己强百倍千倍的妖魔而创设。布阵者可以吸纳阵法中所有凡人及修士的力量为自己所用。”李玄机言辞恳切,“一人之力虽然渺小,但若把我们所有人的力量拢起来,聚沙成塔、积水成渊,定能牵制住它。”
……程曌还在犹豫,他不确定该不该把平民牵扯进来,特别是眼下他连程芷阿炎都顾不好。
“恩公所言即是我们所想。我们如今这般凄惨的模样都是拜这些恶魔所赐,若能把它们赶出家园,即便要我们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又有何惧?”
从李玄机身后,柳翁缓缓走出。他的意志,便也代表着身后这数百兽人的意志。
“你们可清楚,如今要灭这凶兽,须得我暂时封闭八识、专心炼化楔魔钉,我无暇顾你们。”程曌再指了指程芷跟阿炎,“他们也未必能护你们周全。你们若四散躲藏,也许还能活;若结阵暴露,恐怕全军覆没。”
“公子可还记得奴家?”半兽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人类女子,冲程芷发问,定睛一看,正是那柳氏。
之前程曌程芷与九婴互搏时,城中大部分人听到动静都拴紧门户,连看都不敢看,更遑论出来了。但柳氏因为惦念着程芷劫牢,因此听到湖这边有异动,第一个奔了出来,正好撞上被程曌推出百丈的李玄机和柳翁。
父女终得相见,涕泣相拥。
“公子言而有信,替我寻回父亲,奴家亦当舍命报答。”若换作一天前的她,是绝迹没有这个胆量的,但眼见父亲沦为蚌人,想起母亲被处决时的惨状,她又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呢。谁不想太平盛世里做个娇羞小娘子,但若不幸遇上鬼魅当道,女子亦能提刀杀敌。
“父亲的模样……公子也见到了,不只是父亲一人,赵叔、秋姨,街坊四邻都变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今天他们选择躲躲藏藏、苟且偷生,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跟勇气能够堂堂正正的走出来。”
“他们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程芷附和道。他想起自己当年从天牢出来后,心灰意冷、畏缩藏书阁的那段时光。如果不是程曌领他走出来,也许如今他还是那个无人在意、谁都能轻慢待之的三皇子……哦不,也许他早已死在去滇缅国入赘的路上了。
“那就依你们。”程曌被说动了,复又看向李玄机,“你把阵法画出来给我看。”
得程曌应允,李玄机不敢怠慢,怀中掏出符纸、口中念诀,空白符纸上便渐渐显出阵型。一开始情势紧急,他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刚才被程曌掀出去的时候陡然醒悟了过来:能直呼师祖为“老庄”的人,身份还不够显而易见吗。
这阵型,程曌看了一眼便知窍坎在何处:以下克上,确实适合当下情势。不过,设计这阵的是仙门高人,设计之初并未考虑过普通人的承受极限。程曌稍作沉思,点指改了几处,一摊掌,阵脱离符纸、腾空而起,逐渐扩开成一个比整座城还大、连周围群山一并笼罩进去的巨大的圆。这个圆升起后又再落下,拓到地面上,每一笔线条都发着荧光。
“此阵说到底是以人为缶。情兽煞气过甚,修士暂且不论,凡人肉身恐难承受,因而我借了点山势地脉挡煞,依线条布阵即可。”
李玄机得令后与柳翁分头安排,但阵形变大后,需要的人也呈几何倍数增多,仅凭这三百来号兽人,实在捉襟见肘。
“我现在就把那些关着的兽人也带来。”阿炎指的是衙门地牢第一层关着的那些,当时顾忌他们兽性过烈,没有轻易放他们出来,如今看来,他们的战力正好可以弥补眼下亟需的,“若只是那种程度的兽人,我还能控制住。”
程曌点头,阿炎立马出发。不过程曌的神情看来却并没有轻松多少: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人……
突然,远处屋子的阴影里有窸窣动静,这一带在程曌的掌控下几乎无风,但如今却草木摇曳。再仔细瞧,人影憧憧……
“是谁?谁在哪里!”众人警觉起来,有人大声呵道。城主的走狗们在看到城主失势后,大多做鸟兽散,但也不排除有人想富贵险中求。
“阿贵,是……我们。”阴影里的人走出来,是那些之前门户紧闭的普通百姓。
“我们……也想帮忙。”从建筑物后、道路两旁,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列队在路中央,一眼望过去竟望不到尽头。
“也好。”程曌莞尔,“玄机道长,阵眼之位非你莫属,全城百姓的性命亦系于你一人身上。程某有赖。”又转头吩咐程芷:“阿芷,定要护好道长与百姓们。”
这还是程曌除了初次见面客套,第一次对李玄机以“道长”相称,他对着皇帝从不叫父皇,对程芷一开始也只以三殿下相称……程芷知道,这次称呼的改变,代表程曌真正认可了李玄机的身份。仙门弟子历代积累下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不乏人中豪杰,但能得真神认可的,万中恐无一。李玄机此番游历能得此机缘,实乃大幸事一桩——或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另一边,听完程曌这句话,李玄机愕然:他竟是姓程?
他当然已经猜到庄不过是个化姓,可也绝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入世入得颇得心应手的“庄”公子真名姓程。众所周知,程乃皇族大姓,早就听说当朝九皇子乃上神转世,只是除皇亲贵胄外,江湖上从未有人得见其真容,世人大都以为他身份尊贵,应当常年深居皇宫……想到这,李玄机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呢。
一个阵法,除了参与的人,排列的阵型也很有讲究。仙门弟子列阵时会尽量选择御空在高位,这样就可以避开地表的崎岖之处。但是眼下,参与结阵的都是没有修习过法术的普通人,御空是不可能的了,也正因此,程曌才会施法将阵投射到地面。但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难免会出现一些脚力难以企及的地点,比如深潭瀑布正中、悬崖峭壁之上。
好在每每遇到这些危险的地方,那些半兽人都会自告奋勇前去:习性近水的就去激流中,若被冲走,那就游回来,第二次被冲走,再游回来,第三次被冲走,负起千吨重石、即便沉入水底也在所不惜……而能登善攀岩的就去崖壁上,跌落一次,爬回来,再跌落,再回来,哪怕摔得鲜血淋漓也绝不怯退。
曾几何时,这座城也有过如此万众齐心的时候。那时,这里不过是块种不出粮食的死地,附近搭了片日升潮落的小滩涂,在富庶的神州大地上,它是那么不值一提,风雨飘摇。后来,是从四面八方迁徙来的流民带来了牛羊猪狗、安顿下了家。他们融汇了南北方言,又凿通了一条运河,破釜沉舟地选择相信人定胜天,齐心协力开门造路迎四方商客。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集数代心血,真就给他们闯出一条生存之道来了——这里作为水路陆路交汇的商业重镇,也逐渐繁荣昌盛起来。
原来,不是只有情兽的基因在这片土地里流转积聚;当年在这块土地上耕耘过,不信命、不服输的先民的倔强与团结,历经百世千代,也依然在后人的血液中汩汩流淌。
随着入阵的人不断增加,身在阵眼的李玄机也感到力量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索性盘腿打坐,好全副精力集中在将这股力量融会贯通。地面法阵金光大盛,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
情兽在风笼里咆哮,它已经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你们这群渺小的人类,当年连我塞牙缝都不够,如今还以为能有什么不同吗?!”
“唉,我给你讲个人类的故事吧。”程曌话锋一转,“从前有只兔子跟乌龟赛跑,结果一开跑它就把乌龟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兔子一看时间还早,就坐在树下呼呼大睡起来,结果被一直爬的乌龟赶超了过去。”
“你想说我就是那只兔子?你想说我傲慢自大、骄兵必败?”
“别急,你听我把故事讲完。”程曌啧啧摇头,“后来,猎人就把睡觉的兔子抓走了。”
“……”
“不要因为逃的太久了,就忘了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逃。”程曌笑吟吟地说。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对手,是猎物。”
这怎么跟我听过的不太一样?
面对程芷投来疑问的目光,程曌冲他挤挤眼:我骗它的。
程曌一边讲故事吸引情兽的注意力,一边已经将李玄机阵眼处集结起来的法力慢慢注入风笼,同时试探性地一点点撤掉自己的力。有几次险些要让情兽逃出来了,幸好程芷在旁一直关注着,适时以自己的法力补上风笼的缺口。
万众一心,再借了山与水的势,又一柱香后,风笼已经完全交由无量法阵中的李玄机来掌控。阿炎指挥阵中兽人排布,程芷则辅助维持法阵的稳定,这下,任凭情兽再如何暴跳如雷,也逃不出这固若金汤的防守了。
程曌终于可以放心做自己该做的事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要紧事……
程曌示意程芷靠近过来。他原本如黑洞般深邃的瞳孔,如今因为沾上无量法阵的金光,愈来愈浅,平白添了妖异。继当年南地幽冥谷后,九年来,这还是程曌第一次再以真容相见,当年的记忆一下子就从程芷脑海中活了过来。
看着程曌的脸不断贴近,那似有若无的笑意、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无一不让人联想到当年鼻尖划过鼻尖,那个让人浑身酥麻、情难自禁的吻……程芷耳根滚烫。
不过这次柔软的唇并没有多逗留,而是直接越过脸颊、停在耳畔:“程曌的身体放在客栈了,记得看好,我以后还想用呢。”
交待好一切,收回全副心思的程曌缓缓闭上眼睛,专心炼化。那24枚楔魔钉再次首尾连接,最后果然成了一条长链。
“原来如此。”锁链结成的那一刻,程曌便心领神会,“它既然自诩是半神,就叫你缚神链吧。”
长链质地看着如羽毛般轻盈洁白,分量却比玄铁还沉三分,一脱手,便遵照程曌的意志刺入情兽的体内。它自情兽的胛骨入,从里面剥开肌肉经脉,缠缚住脊柱一路朝下,再打穿髋骨而出。乍一看,情兽被贯穿的伤口流的血还不及之前被程曌冰冻火烤的多,但实质整个身体都被这指节粗的链条给剥皮脱套了,疼得它拿头往死里撞阵。
李玄机处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最终,从髋骨穿出的锁链与肩胛骨处穿入的锁链“吧嗒”扣成闭环,情兽彻底被剥夺了瞬间移动的能力,在原地喘着粗气。
“被这缚神链捆住,无论是神是魔,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雷阵阵、愈来愈响,程曌程芷抬头看,千呼万唤,记忆镜中那幕终于肯降临了。
程曌立马示意李玄机撤阵,时机接的刚刚好。第一道惊雷劈下,顺着锁链游走遍情兽全身;第二道雷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每一道雷电都叠加在之前的能量之上,情兽根本受不住这一道更甚一道的天罚,到了第四十八道,已经瘫软烂成一团,分不出是死是活了。
终于,第四十九道天雷落下,一切都落幕了……对付才刚刚成年的情兽,七七四十九道已经足矣。
程曌撤回缚神链,刚想松一口气,突然发现情兽的尸体陡然鼓胀起来,一眨眼就膨大了数倍。
“不好!它要炸!”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突然,根本容不得多思考一秒。程曌一拂袖,先设结界护住了地上的数千号人,程芷则条件反射地冲到程曌面前,八柄炎剑同时激发,结成地火之笼将两人包围。
如果不出意外,所有人当无恙;
但意外还是来了……
那只先是被九婴击碎、后又被情兽咬伤的手臂,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又发作了起来——算是情兽跟九婴小小的报复吧。
程芷吃痛一卸力,情兽炸开的血直接穿透炎火朝两人泼来!
……这一刻,程芷只来得及转身护住程曌;
自己被泼了个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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