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大雪纷飞。

大鄞朝边境——宜州城外百来里处，一行人裹着白色斗篷，头戴白色圆帽，毛茸茸的帽檐下一片白色面纱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容貌，而他们正深一步浅一步地踏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队伍前端，阿茹娜端坐白马上眺望远方。

一刻钟后，她抬起手制止队伍前行：“听我命令！”

“前方就是厄尔勒峡谷，大家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都给我守好北渠进献给大鄞的贡品，宁死也不失物！一旦过了峡谷便见宜州城，届时与大鄞接待团汇合，我等便不必再担心受怕！”

她的嗓音清丽洪亮，语气不容置疑，“长生天①会佑我北渠子民的！”

“极速前进！”

话落，她身后的人群皆举起右手放置左胸，躬身行礼道：“是，公主。”

北风呼啸，每个人面色凝重，他们抬起那早已遍布冻疮、疼痛不已的脚，搭着队伍中间那一条自公主车架延伸至队伍尾端马匹的麻绳，咬牙前进。

使团自苍岭山下行，已行驶一月有余，此行前去大鄞是为了一年一度的大朝会。

为了两国邦交，此行疏忽不得，务必将贡品完好无损的带入长安，那是可汗给予鄞皇的诚意，也是北渠子民与大鄞子民交好的决心！

茫茫大地，白雪皑皑。

峡谷穿堂风声犹如地狱鬼嚎，两旁被雪覆盖的山挡住了天际赤日，天色倏地暗了下来。

阿茹娜命令道：“听我号令！勇士持刀、盾守外环，其余兵士搭箭注意上方峡口，有异动立马禀报！女侍内环集守贡品，记住，物在人在，物失人亡！”

“全体都有！即刻布阵，随我进谷！”

哒哒。

纷踏的脚步声充斥耳畔，地上厚厚的积雪被铁靴搅动开来，露出底下那层深褐色的泥土。

随着阿茹娜挥动的手势，队伍再次井然有序的前进。

火焰自火把上腾空，零星火星扑散开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以及众人心中那道如雷般的打鼓声。

厄尔勒峡谷，天然的半笼罩屏障，无数草原勇士的葬身之地。

阿茹娜蹙紧眉头，手把持腰间缠绕的长鞭，她胸腔起伏的速度逐渐变快，白气从口中不断喷出，那一双裸露在外的浅棕色瞳孔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那不规则的裂开缝隙。

还有不到百米就穿过厄尔勒峡谷了。

大鄞接应人就在不远处等候！

阿茹娜再次高声：“加快速度，穿过峡谷！”

谷字回声尚未消弭，忽闻队伍中有人惊喝：“公主！有落石！”

“他们又来了！我们必死无疑了…啊！”

刹那，数千弓箭如细雨般接踵而至，箭哨声似地狱小鬼奸诈笑声，回荡谷内，充斥心头。

一道道刺啦声背后，是不断汨汨流出的鲜血。

“该死！”

阿茹娜侧身下行，夺过勇士手上弯刀，头也不回朝峡谷尽头策马驰去。

泥土裹着白雪被马蹄溅飞，耳旁风声啸叫，她咬住皲裂的唇，她是绝不会、也不可能葬身在这里的。

母亲所托之事，她一定会干得漂漂亮亮的，必不会让那□□人得逞的。

* 第一章

“一群废物！”

“仗着此地离朝廷千里远，便敢怠惰因循。”

“若是贡品找不回来，你们便提头进大明宫找陛下谢罪吧！”

话音落，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紧接着青色釉面的茶杯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直愣愣地摔在黑色漆面的地板上，当即四分五裂。

扑通一声闷响。

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刺史大人捂着额头跪在地上，求饶道：“郡主息怒，是下官无能，办砸了差事，求郡主饶命！”

“饶命？”

上首女子轻笑，“张善之，话说得轻巧，你让我饶了你的命，那谁来饶我的命？”

“郡主千金之躯，身份高贵，怎会有人想要郡主的命呢？”张善之惧得声音都在颤抖，偏生他的额角刚刚被郡主砸了个大包，此时涨得脑门疼，

他忍着痛抬起头，两行热泪顺势落下。

“郡主明察，下官…”

突然一股眩晕感袭来，胃里似翻江倒海，顿时面色大变，他将头快速埋了下去，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捂住嘴巴试图遏制窘态。

忽然正门处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声音极其熟悉。

张善之扭过头去，视线锁定一抹青绿色身影。

下一刻，污秽尽数从口中喷射而出，在地上炸开了花。

眼前人见状大跌眼镜，惊道：“张善之，你大胆！”

“竟敢对着本侯呕吐，我、我要诛你九族！”

张善之心中叫苦不迭，腮帮子当即耷拉下去，眼前这尊大佛还没安定，又来一混世魔王，他铁定是要完蛋了，这官是要做到头了。

他用袖子抚去嘴上秽物，对着那满面鄙夷、嫌弃的人行礼道：“下官拜见赵小侯爷。”

“停停停。”

那人摆手，捂着鼻子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对身侧的书童吩咐道，“巴竹，你快叫人来收拾，不然本侯这肚里的朝食…”

“咦？这怎么还有两名如此俊俏的小娘子？”

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堂上那两抹白色的身影吸引住，胡服骑装，编辫披发，头上一顶白色圆帽中央镶嵌着一颗鲜艳夺目的红玛瑙。

这不是……

“禀小侯爷，这位是北渠国公主—阿茹娜，也是圣上亲封的宜伦郡主。”

为防赵小侯爷口出狂言，再次惹怒郡主，火上浇油，张善之立马替两人引荐对方的身份。

“郡主，这位是平昌侯的世子，叫赵明熙。”

“你就是圣上派来接见我们北渠使团…”

“我不是！”

赵明熙火速打断阿茹娜的话，“本侯也是受人之托，你可别把贡品失窃的锅甩在本侯的身上。”

“好笑。”

阿茹娜从堂上跳下，大步流星地走到这位仅位于她肩头，目测只有五尺②左右，束着白冠的小侯爷面前，倏地将腰间的长鞭抽出，凌空一鞭，直逼赵明熙面门。

“事到如今，还在推脱，我北渠使团数十人的性命就如草芥吗？”

“赵、小、侯、爷！”

阿茹娜自幼习鞭，已然到达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这一下鞭就是要让赵明熙破相，让他带着鞭痕进大明宫，给天下各国的使者看看，也给鄞皇看看，他们北渠使团是半分怠慢不得的，同时替陛下教训这群玩忽职守、敷衍了事的纨绔子弟，以及她胸口这久绕心头的恶气！

“郡主不可！”

张善之一个健步冲了过去，“赵小、啊！”

说时迟那时快，赵明熙一个蹲下，眼疾手快地将张善之扯了过来，挡在自己面前。

这一急鞭，落到了张善之的脸上。

鞭痕自左额角大包下，一路斜行至右下颌处，连同右胸处至手臂的官袍都被打得开裂，露出内衬里衣来。

“你这北渠女蛮人好不讲理，就算本侯来晚了几日，没接应上你们使团，那左不过就是一个怠慢之责。你听听你说的，明明这贡品就是从你们手头上丢的，还非要赖在我们大鄞身上。哼，我看你们北渠就是有谋逆之心，你们定是想借贡品失窃的由头，撕毁大鄞和北渠的盟约，然后与我们大鄞开战！”

赵明熙嘴皮子动得快，身形更快。

比武他是比不过。

逃命…

简单。

“你个混账王八羔子！说的什么鬼话！”

阿茹娜一脚踹开了拦路的张善之，眉头一拧，双眸一抬，赤日金光下，棕色浅瞳仿若燃烧着熊熊烈火。

“若不是你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前来接见，我们北渠的贡品怎么会丢？”

“开战？有我母亲在的一天，北渠和大鄞就战不起来！”

她的身形移动如游龙，手中那根黑色长鞭如密林丛中盯住猎物的蟒蛇，发出“嘶嘶声”往前快速滑动，一旦让它触碰到猎物身体一丝，便会如爬山虎藤蔓一般，迅速将猎物包裹，然后慢慢啃咬吞噬。

“又不是我说的，现在全京城的茶馆都在说...”

一阵“疾风”吹来，长鞭以快如虚影的速度追上赵明熙的脚腕。

啪嗒，他踝上靴裂了道痕，里头白色长袜也崩出一个口子，疼痛火速席卷全身，他一个趔趄靠在了廊下的红柱上，这娘们简直泼辣得不像话！

眼见阿茹娜举鞭越来越近，一不做二不休，他腾空一跃，抱着红柱往上窜。

“我说姑奶奶，你别追了，我认输还不行嘛。”

“你冤有头债有主，别逮着个人就讨啊，你真正的债主是七殿下，不是我啊。”

“七殿下？”

阿茹娜停住动作，脑中搜寻着大鄞的“七殿下”是何人？

大鄞距北渠千里，长途跋涉，一路颠簸，父亲不喜她吃苦，除了她幼时与母亲一同进过宫，后来再也不允她进京，所以她七岁之后便不曾踏入大鄞的国土。

七殿下，她当真是模糊。

即使在来之前，母亲同她说过这京中的人、事、物，她也没对上记忆中的画像。

“对对对，七殿下李承训。”

赵明熙看这招对阿茹娜有用，索性祸水东引，儿子犯了错老子再怎么生气也只是小罚。

他虽是侯爷嫡子，可眼下连世子都不是，他不想犯了错，让陛下借此由头卡住他袭爵。

“宜、宜伦郡主是吧，令堂是裕王爷的庶女对吧，也就是淳宁公主，辈分算下来，那李承训还是你表舅呢。”

“记着先前淳宁公主来大鄞时，陛下都点名让太子殿下去接，今儿个是你来，便点了七殿下去。”

“七殿下不肯接这苦差，便差使我来，我不过区区侯爷之子，哪敢不听皇子的吩咐。”

“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嗳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选我来接见时，已是十六，我是紧赶慢赶...”

啪。

又是一鞭。

“闭嘴。”

阿茹娜仰起头，目光似刀剑，直视着柱上有些瑟瑟发抖的赵明熙。

她压下眉眼，声音低沉，“所以，是李承训未按约定时间接见我们北渠使团，对吗？”

“也不是,他、”

赵明熙觉着自个儿添柴加火得有些过分，便想替殿下辩解一二，可看着阿茹娜的眼神，纵然自个儿方才被其美貌所吸引，现在却是如老鼠见到猫一般。

良久，在阿茹娜的注视下，以及有些脱力、支撑不住的身体。

他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很好，我记住了。”

阿茹娜转过身，举鞭指着张善之，命令道：“张善之，你现在，立刻，马上将赵小侯爷说的话尽数写在纸上，并盖上手印。”

“郡、郡主，这不太好吧。”

张善之捂着半张脸，满眼幽怨的看着赵明熙。

赵明熙同样回敬哭脸。

这下别说袭爵了，殿下会先打死他的。

“你若是不写，那我就书信一封，八百里加急进长安，届时你这刺史...”

阿茹娜又是一鞭，鞭声如雷，令人心惊胆战。

“写，下官马上写。”

现在死，还是之后死，张善之还是很能分辨的。

“你们也不必担忧，只要把贡品找回来，这份口供就不会到陛下的御案上。”

阿茹娜的侍女适时搬来了圆凳，她一只脚踩在凳上，“赵小侯爷，你说这贡品是找得回来，还是找不回来？”

“当然是找得回来！”

赵明熙手心汗液沾染红柱，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往下坠，他咬牙一个跃下，然后背过身朝府门走去。

“郡主，你这贡品，本侯定当原封不动的给你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正门黑色鬃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听到主人的声音，它有些躁动地踢了两下蹄子。

赵明熙一见爱马，愣是顾不得踝上痛，一跃而上，两脚夹紧马腹，身体前倾，大声呵了声：“驾！”

鬃马一溜烟往前冲。

旋即，一声哀嚎。

定睛一看。

赵明熙腰上正绕着阿茹娜的黑鞭，而他倒在石阶上，昏睡了过去。

“赵小侯爷，你这招金蝉脱壳使得不错，但我更胜一筹。”

“卓娜，将他捆起来。”

“关到柴房去。”

阿茹娜话音方落，不远处一名身着黑色甲胄，满脸灰扑扑的男子跑了过来，口中大喊：“大人，好消息。”

“贡品找到了。”

“一共五十二件，分毫不少！”

①长生天：是蒙古民族神话中的最高天神。

注：本文内容、制度、地名等一切都是架空，请勿代入史实等。

②五尺：30厘米为一尺。

注：古代不同朝代一尺的长度都不一样，本文按30厘米计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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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混账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