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人赃并获’。”

黄芩爽朗一笑，看向薛霁拍手道。

“何谓‘人赃并获’？”

薛霁见此眉峰一挑、颇为好奇，便疑惑问道。

薛霁自是知道“人赃并获”一词为何意，可他却不知黄芩口中的“人赃并获”是为何意。

黄芩微微偏头以手撑额，看向薛霁笑得颇有深意，随后缓缓道，“今日上午，我与崔云、胡全、钱咏这三家药商的大少达成了一份合作约定。因是个年轻人之间小打小闹、试探深浅的小买卖，他们倒不曾打算告诉家中。”

“而这……恰恰将把柄主动送至我们手中。”

对面的女子笑得明媚而张扬、生动又肆意，与薛霁以往所见的京中贵女完全不同。

世间诸多女子大抵还是希望自己在旁人看来如同白莲一般纯洁、月华一样皎洁，如非必要、实在不愿将阴暗幽深的一面展露人前。

可面前这个女子，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没有预兆地将她腹黑、狡诈的一面展现在他眼前，不惧审视、不畏批判。

正如那日在大理寺的初见，她亦是如此，没有一丝一毫的迂回、转圜，与他直来直往、开门见山，丝毫不曾掩饰自己的心思。

让人……让人…实在不知怎么应对。

薛霁不禁对她更多了一点好奇之心、一丝探索之意。

此刻，他恍然惊觉，此女、绝非是一个普通的药商之女。

转瞬之间，薛霁便猜到了她话语的未尽之意。既知晓了她一贯的作风，他便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问道，“你是想借此次合作来个‘以真换假’，让他们暴露在官府的视野之下，随后便于我们‘人赃并获’？”

“没错！不愧是薛少卿。”

黄芩欣然一笑，倒也不意外薛霁猜中了她的想法。毕竟，她可不认为如薛霁这般在官场中混的人物是什么清风朗月的正人君子。

当然，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人称颂的好人。

她虽然很是厌恶阴谋诡计，但不代表她不会、不懂，甚至某些必要时刻她也会去运用。

毕竟，黄芩生于王室、长于王室，她自己就是王室中的一员，又怎会不清楚、不了解呢？

只是，她的父亲从小便教导她，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端，更要光明磊落、不要行小人伎俩。

并且日日耳提面命，深怕她误入歧途，从此走上岔路、耽误了人生。

黄芩虽不知父亲为何如此坚持，但她却时刻谨记着父亲的教导，并且十几年来躬身行践、不敢忘怀。

可如今，既叫她碰见了这群人、遇见了这回事儿，那么她也绝不会跟他们讲什么仁义礼智、出手要光明磊落。

能动手的绝不多费口舌，是她一贯的宗旨。即使这手段有些不太光彩。

黄芩淡笑道，“我跟他们分别谈了个小生意，主要内容也就是些药材互补，以及负责西域至中原边境的药材运输。”

“一开始，他们并不会相信我，这次合作也旨在试探我的实力、为了日后长久的合作做铺垫。”

“可这几人绝不会想到，在他们将从家中运来的药材与我互换时、会是满满一车弄虚作假的东西，更甚至还有这段时间讳莫如深的……阿魏。”

“届时，便是大理寺缉拿罪犯之际。”

黄芩娓娓道来，几句话便将自己的计策向薛霁言明。

桌子对面的薛霁正垂眸沉思，放在座椅扶手上的莹白指节正不自觉地敲打着。

“咚——” “咚——”

微小的敲打木椅声瞒得过别人，却逃不过黄芩的耳朵。

“如何，薛少卿？”

“你可愿意同我演这一出戏？”

听完黄芩的话，薛霁半晌都不曾出声，一时间房中静了下来，只余二人的呼吸声相互交缠、显得难舍难分。

倏地，垂眸不语的男人抬起了头，他看向对面的女子，嗓音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黄掌柜可真是胆大包天，再次让薛某自叹不如。”

此话一出，房内的气氛瞬间转变，俩人之间仿若变成了战场上即将厮杀的两方将领。

危险的同时又充满挑战。

一时之间，竟是谁也不曾先移开眼，只紧紧盯着对方，似要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

薛霁自认不是君子，也从不标榜自己是好人。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更兼在其位、谋其政。

而黄芩此举在他看来更似“贼喊捉贼”、“监守自盗”之流。

薛霁素来高傲，他岂能配合黄芩完成这一出看似便捷，实则荒唐的戏码。

忽地，黄芩“噗嗤”一笑，似嘲似讽地摇了摇头。

“少卿大人这是不认同黄芩的做法？”

“非也。”

薛霁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看向黄芩淡然回道，“黄掌柜应当知晓‘孔雀爱羽、虎豹爱爪’，为官者，自当爱惜羽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薛某只是不愿授人以柄罢了，望黄掌柜海涵。”

黄芩微微偏头眨了一下眼睛，似是认同了薛霁的这番说辞。

随后，她低低笑了一声，身体前倾以左手拖住半侧脸颊，以一种慵懒的口吻说道。

“那就有点难办了，我还以为薛少卿会答应同我演这一场戏呢？毕竟……我也不是非得查出阿魏一案的真相不可。”

黄芩知晓薛霁的意思，他不是不做，而是这么做对他没有好处。更甚至日后被他的敌人发现后，这将成为一把刺向他的利器。

可对黄芩来说，此案不是非查不可。她本就是抱着一种玩乐的心态来到中原。

查案，于她本就是顺手为之。

至于更深层面的事情，那就不是她一个西域郡主能管得了的事儿了。

她又何必帮他承担责任呢？

即使，她对薛霁似乎有那么点儿微妙的好感。

薛霁闻言稍稍一愣，他此前一直以为黄芩致力于查清阿魏一案，是为了她家中来往于西域中原之间的药材生意。

可如今看来，事实似乎远不是如此。

什么时候……他竟对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外族女子如此放松警惕、让她时刻出现在自己身边？

“哦？”

“黄掌柜这是要半途而废、弃薛某于不顾了？”薛霁盯着她反问道。

“嗯……这就要看薛少卿的诚意了。”

黄芩眨了眨眼、微微拖长尾音做思考状，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俩人一番言语间的你来我往，竟是谁也不让着谁，可见都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

终于，有人率先败下阵来，不知是别无他法、还是另有打算。

“罢了。”

薛霁微微叹气，似是妥协了般。

“我同你一起演这出戏。”

他瞧着黄芩，眼神锋利如刀，“如今看来，黄掌柜此举亦不失为一个好计策，只希望黄掌柜到时能知晓轻重，别做不该做的事情。”

黄芩轻笑一声，不知是何意味，她语气依旧那么慵懒，“薛少卿尽管放心，黄芩不是不知晓轻重的人。”

至此，两人意见达成一致。

正事谈完，二人之间倒是难得的不再“针锋相对”，无形中各自的气场也渐渐缓和下来。

这人一旦松懈下来，便也会想些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事儿。

黄芩自诩不是圣人，亦甘愿做个尘世俗人，偶尔尝一尝这男女情爱的滋味。

自昨夜俩人亲密“相拥”后，她便发觉自己对薛霁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若说是与他肌肤相触的缘故，倒也不尽然。毕竟她从前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时总是少不了与旁人肌肤相接，可彼时的她未曾有丝毫旖旎想法。

唯有这次，跌落在地的瞬间、俩人紧紧相拥，让她不禁心跳加速、指尖颤抖。

当时，那暗器疾速飞来，黄芩不做他想立马朝薛霁扑了上去，转瞬便将人压在身下滚了几圈。

待事态止住、她将要起身之际，抬眸间便对视上了那双如幽潭一般沉静、如暗海一般深邃的眼。

顷刻之间，便将她拉入了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迷失之地，久久寻不到出路。

人人都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那夜，在她的梦境中，有一双神秘又危险的眼眸，随着她一起沉沉浮浮、直至天亮。

黄芩脑海中闪过的一番念头，于现实中不过一瞬。

待她抬眼朝对面那人望去时，只见他眉眼沉静、神色平缓，似是万事万物都难以搅动他心。

黄芩偏不信这个邪，她偏要勉强。

“少卿大人，可否容许黄芩问您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薛霁自是不知她心中想法，还以为她有重要的事情。

“你问。”

黄芩狡黠一笑，好似一只得逞的猫咪，她凑近薛霁压低嗓音缓缓道，“薛少卿，你可有心仪的女子啊？”

薛霁微微睁大了双眸，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面上愣了一瞬，背脊微僵，皱着眉头反问道，“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就是问一下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若是没有的话……”

黄芩目视薛霁大方一笑，笑容中颇含深意，似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听此，薛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事情似乎在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并且隐隐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看向黄芩，与她对视，凝视着那双恍如黑葡萄一般笑意盈盈的眼，久久不曾移开。

石子溅入深潭，“噗通”一下，荡出圈圈涟漪、震出片片波纹。

随即，潭面之上回归平静。

可无人知晓的潭水深处，那颗小小的黑石子，正缓缓地浸入潭底，直至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