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里安静极了,谢挽宁隐约听到草垛子里躲着个人,睁大眼睛用惊恐问萧弃要不要去揪出来,萧弃摇摇头,示意她静静等着。
谢挽宁得令,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继续往前走。
忽而,身侧冒出来个黑影,有双手直奔着萧弃腰间来了,被萧弃一把按住,黑影瘦瘦小小得,手里攥着方才别在萧弃腰间的发簪。
“大人行行好,饶了我吧。”
瘦瘦小小的黑影跪在地上,对着萧弃连连磕头,可手里仍旧攥着簪子不放。
“我娘病重,我爹欠了药局的钱,被打成残废瘫在床上昏迷,家里就指望这个簪子换点粮食了。求求大人救命。”
萧弃躬身蹲下来,轻轻抚摸那孩子的脑袋,温柔道:“你先起来好不好?”
那孩子也是机灵,刚一起身便要跑,却被谢挽宁伸手拦下。
萧弃自袖子里掏出一袋银钱,伸手将孩子头上沾的几根草拔掉,温柔道:“这簪子对我很重要,我拿这袋银子和你换,好不好?”
小孩眼里泛着泪光,细细小小说了句:“谢谢姐姐……”
谢挽宁也皱着眉头叮嘱他:“小心收好,可别被人抢了去。你这样瘦弱,打得过谁啊?”
小孩子大约担心二人反悔,结果银子塞进胸口便拔腿跑了。
谢挽宁叹了口气:“乱世之内,国也不国,家也不家,苦的还是百姓。”谢挽宁缩缩瞳孔,抿着嘴,却见萧弃望着那孩童离去的背影,十分坦然,添了句:“萧将军还是心善。”
萧弃同样叹了口气:“这是最后一袋银子。”
“无妨,你们大将军的月例银子多,很快便有了。”
萧弃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犹豫片刻,同她说:“现下没钱雇马车了,我们得走着回营帐去。”
“不是……萧弃你……”谢挽宁有些结巴:“你好歹留上一两锭啊?全给啦?”
“嗯”,萧弃道:“全给了。”
好好好,你清高。这里到营帐少说十里地,累死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骨头得了。
萧弃上前一步,蹲身令她趴在自己背上,四周安静极了,唯有风声,脚步声,心跳声。温柔娴静,岁月静好。
谢挽宁侧着脑袋搭在萧弃肩膀上,眼前是萧弃修长的脖颈,绢画似的下巴,以及常说拒绝的话的嘴唇。谢挽宁伸手将她的脖子环抱得更紧了些,嗓子轻得像雪花,叫了声:“萧弃?”
“嗯?”萧弃未启唇,温出了声略微上扬的鼻息应她。
“你刚才说,我想做什么尽管做,你都会助我。”
“嗯。”萧弃将方才上扬的鼻息掉转了个方向,又应她一遍。
“还算数么?”
“算数。”
“那我要你现在带我走吧,我们躲起来生活,你答应吗?”
“阿挽……”萧弃迟疑。
“我就知道。”谢挽宁踢了踢脚尖,从萧弃身上蹦下来,“我是公主我活该,百姓在将军眼里,自然比我重要千倍万倍。”
谢挽宁一路小跑,回头朝跟在身后的萧弃喊了句:“别跟着我,我自己知道怎么回营帐。”
谢挽宁的身影比从前又瘦了一圈,却浑身都写满两个字,叫“倔强”。她不是不晓得民生疾苦,如果她真的冷血,大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刀捅死萧弃,或是在某个吃红豆糕的间隙,偷偷跑掉。
但她没有。萧弃了然,谢挽宁只是需要些时间抉择。在“如果”和“偏偏”之间、“明明就”和“可如今”之间,细细掂量一下。
萧弃沿着回营帐的路远远跟着,想象着谢挽宁在黑夜里独自纠结的样子。她一定蹙着眉头,一脚深一脚浅,走路的时候一定会是不是拽一把枯草,再漫不经心地一丢;或是意兴阑珊地踢一踢脚边的石头,待鞋头沾满了灰土,再跺跺脚,便抖落干净了……
可前头安静得很,听不到一点儿动静,萧弃有些慌。
直到行至视野开阔的地方,仍不见谢挽宁,萧弃于是阿挽阿挽地叫,皱着眉头期待从某个方向传来一阵娇清的声音应她。不过都落了空。
谢挽宁离了萧弃,拿着根芦苇草转着圈晃,听见萧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想这大木头还真是听话。
转了个弯,身后的脚步声却明显起来,谢挽宁正要转头去迎萧弃,却被不知道是谁敲了一棒子,昏过去了。
只觉得一路很颠,她是被颠醒的,肚子硌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脑袋倒挂着耷拉下来,十分难受。起先她还以为是萧弃要绑她回去,后来闻见自己面前的味道十分难闻,定是个臭男人,抬脚扑腾了两下男人便站不稳,将她摔在地上。
四周黑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被扛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萧弃找不着的过来。背后一阵钝钝的疼,面前是一个肥胖的男人恶狠狠盯着她。
“美人儿这么漂亮,去给我们大王当小妾可好啊?”
这种恶心的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谢挽宁已然见怪不怪了。她悄悄伸手摸了把腰间,庆幸萧弃送她的匕首还在。
“美人儿不说话?是同意了?”
谢挽宁仍不做声,任凭胖男人再将她拦腰扛起,趁着男人将她放到肩膀上的间隙,谢挽宁摸到匕首,心里默念道“颈中右侧两指处”,一刀刺下去。
偏了。
男人又将她摔到地上,捂着肩膀大叫。虽没伤到要害,却令他失了条手臂。不过即便如此,男人还是壮硕于她,抄起棍子朝她砸过来,谢挽宁滚了一圈,躲过去了。
见他作势又要打她,谢挽宁从地上爬起来,攥着匕首横刺过去。好在,这次刺中要害了。
原来捅向动脉一刻,血液喷溅到脸上是这样的滋味,热热的,有些腥味。有些惊恐,有些害怕,身子会不住地颤抖,脑子里会不住地回想在乎的人。
谢挽宁在想:萧弃,怎么还没找到我呢。
也不晓得是夜里霜重寒冷还是怎么,谢挽宁手僵得动弹不得,后背直冒冷汗,胸前却一阵凉;霎时天旋地转,星子散落脚边,漆黑即将占据眼眶时,一个熟悉的怀抱将她搂住。
随之而来的,是还未听习惯的一句:“阿挽”,以及被萧弃说了千百遍的:“对不起。”
“你怎么才来啊……”谢挽宁委屈极了,瑟缩在萧弃怀里发抖。模糊代替清晰占据大脑,踏实同样代替恐惧占据心间,二者都是萧弃带给她的。
听觉关闭的最后一刻,谢挽宁听见萧弃说了句:“阿挽,坚持一下,我带你走。”
如果真能带她走,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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