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彻的表情瞬间变得很茫然。
我又把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他逐渐地听明白了我的字里行间的意思,漆黑的眸子里开始风云变幻,最后到了暴怒的边缘。
他握着雨伞的手指抓紧了伞柄,可以看到泛白的骨节上凌厉的线条。
“大小姐。”阿彻紧抿的嘴微微张开,声音有些失控,
“您这是在赶我走吗?”
我收回手,倒退一步,站在雨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仰头望着漫天的大雨,看着那雨丝一根一根从远处渐渐靠近我的眼眸,逐渐放大,最终砸落到我的瞳孔间。
“阿彻,你很出色。”我躲开阿彻又冲上前来的雨伞,淋着雨笑着说道,
“可你的人生,不该一辈子都被囚禁在我的身边。”
“我丈夫死了。”我闭上双眼,往上回忆,声音都有些随着雨滴滴落下来的冰凉而颤抖,
“在我二十岁那年,最疼爱的父亲死了,母亲疯掉,一夜之间,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那个时候我还年轻,不懂事,以为痛苦过后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可五年后,一直以来照顾我的丈夫,也死了。”
“阿彻,”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阿彻的脸庞,头发上的雨水沿着发丝一缕一缕滴落,眼前因为雨水的缘故,雾蒙蒙的。
但我还是看清楚了阿彻那双愈发阴狠的眸子,
“他们都说我命不好,留在我身边的人,总会出问题。我和李业之间虽然没有感情,但到底还是做了五年的夫妻。我还记得我刚嫁给他的那年,父母去世不久,我像个小疯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连你我也不想见到。”
“李业就是那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他就像一个结实的墙,给了我一个可以安稳度过余生的许诺。我很感激他,也在努力地去过好每一天。但这个清明时节,这个许诺过给我安稳余生的男人也走了。”
“我身边的重要的人,一个接连一个,都离开了我。”
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我不知道下一个要离开我的人,会是谁。我身边还有哪一个人是重要的,其实我都已经找不到。
想来想去,父母丈夫都走了,
就剩下了阿彻。
“阿彻,我现在就是一个寡妇,面前李家的形式十分险峻,他们已经将我列为头号铲除对手。我已经给不了你任何的好处,你离开我吧。”
“我不!”阿彻突然暴怒地打断我。
这是他长大以来,第一次对我表现出如此的忤逆,他甩掉手中的雨伞,将我一把推到樱花树下,后背抵在树干上,他抓着我的肩膀,用深邃的双眼压迫我。
我诧异,因为阿彻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跟我顶撞,他向来都是沉稳地服从,就算有像在李业葬礼上面对李策的冲动,也都会很快平息。
不会如此动怒,像个生气的孩子,为了维护自己的玩具而跟对方拼命。
“阿彻!”我眯了一下眼,睁开,有些恼怒,喊叫道,“你放开我!松手!你抓疼我了!”
被人推高了顶在湿漉漉的树干上,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阿彻困着我,注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狠狠说道,
“芝微,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叫我什么?”我怒了,呵斥他,“谁给你的权力直呼我的闺名!”
“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吗?你还没有离开我!”
“林、芝、微,”阿彻咬牙,丝毫不畏惧,完全没了身为一个下人该有的恭敬,
“我——”
啪!
我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侧面。
“放肆!”我推开他,整理好自己被他扯下来一小块的衣服,逃离出他的手臂。
阿彻被这一巴掌打的,恢复了冷静。
他站在雨里,侧着脸,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终于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沉默阴冷的大男孩。
看到他这般落寞的模样,我竟然心生一丝心疼。
下手下狠了,也的确,这个孩子这些年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冷不丁又让他离开,他不抓狂才怪!
我想起来了,上一次见到阿彻情绪失控,正是五年前我第一次要赶他走的时候。
“阿彻……”我转回到他的身边,拾起伞,踮起脚举到了他的头顶。
想要慢慢地跟他说说。
然而阿彻却突然倔强地抓住我举着伞的手,用力握住,双眼中充满了偏执地一字一句道,
“大小姐,我是不会离开您的!”
“您想都不要想!”
这孩子!
我气极,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其实是真的被他的眼神给震撼到了,他竟然这般的固执!
“行,不离开我也行。”我语塞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句,盯着他执着的眼睛,温柔全无,冷笑一声,
“那你去找个女朋友。”
阿彻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撕裂。
半晌,他扔下雨伞,还有站在树下的我。
扬长而去。
“还真是个、孩子啊……”我摇摇头,有些疲惫,转身想要继续往花园深处走。
“你就这般伤了他的心,很是绝情的哦~”身后的丛林里,却突然传出一个陌生的嗓音。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西装的男子,从雨中的树丛里缓缓走出来,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么?”
男子拨开樱花树下的枝条,向我一步步接近。
我的警铃顿时大作,第一时间退后,甩出手中的伞、伞尖直指那人的喉咙,
“你是谁!”
我厉声道,
“你又是如何进入到李氏公馆里的!”
*
白衣男子笑的灿烂,不禁让我想到了李业每次对我的皮笑肉不笑。
我微微往后倒退。
“别怕啊~”他对我挑了挑眉,然后很轻松地躲过了我的雨伞,手伸到我的耳边,将我耳鬓别着的桃花捻在指尖。
轻轻丢到了旁边。
“我只是一个过来送文件的。”
白衣男子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里面是一个印着“李氏集团“火漆封的牛皮袋。
大概是看到了扔掉我的花后,我眼睛中爆发出的怒气,男子又一脚踩着地面上的花朵,向我靠近,
“倒是李夫人,丈夫刚身亡不久,就同自己的保镖如此亲密无间,还是在死去丈夫生前留下来的别墅花园里。啧啧啧,我记得李先生以前并不喜欢彼岸花吧?”
他看了眼对面玻璃花房里面妖娆生长的大片殷红的印记,被雨水冲刷后的玻璃房墙壁将那些花朵的边缘扭曲,折射出有些不切实际的形状。
我眸子一冷,不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厉声反问,
“你是谁派来的,又是给谁送文件?!”
“是谁我也不知道,”男人耸了耸肩,“我只是我们老板手下一个小喽罗,没见过老板。送文件的话……你知道‘彻先生’吗?老板让我把东西交给他,并且只能由他本人接手。”
*
直到李业的遗嘱在李氏家族召集会上公布的那天,我才知道了那天的那个白衣男子究竟是谁。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李氏是大家族,现任家主死亡后,留下来的遗嘱里面的内容肯定不会太简单,既要顾及到整个家族,又要保证做出的决策只能让李氏集团更上一层楼,而不能做昏君的荒唐决定。所以这份遗嘱要是想要生效,并不是像普通家庭那样,律师站在遗孀遗骨以及亲戚面前念一念,有那么一张盖了章压了手印能够起法律效益的纸,就可以兑现。
他们需要整个大家族被召集回李氏的发迹老宅的祠堂,一大家子的人都坐下来,听完律师的转述,然后家族的有权势的长辈们共同商议,再起决定。
我身为李业的未亡人,在遗嘱上是继承他的李氏集团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的待定人之一,自然是要参与这场召集会。
阿彻这些日子又突然像是人间蒸发了般,好些时候没有出现在过我的面前。
我怀疑他是不是在背着我搞什么事情。
上一次那个白衣男子对我说他是为人传送文件的,传送的对象是给阿彻,那个文件袋上明显的标有李氏集团的章印,也就是说里面的东西是与李家有关。
阿彻的确是掌管着我手中所有跟工作相关的事物,包括当年被卖给李业后,李业吞并的我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一个基金会。我也一向很相信阿彻的忠诚,他是绝对不会背叛我。
但不代表,我还是会疑惑他究竟在干什么,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让送信人把信亲自交到他的手中,并且拆封时,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看见。
那个白衣男子看起来就一身气派,想必身后的老板也绝对不是简单人,阿彻和这种人有来往,并且涉及到的李家的家业。我是李家的大夫人,阿彻又是掌管着我全部财产和业务打理的“保镖”,而他在那之后他又好些日子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天那一巴掌,让他彻底清醒了吧!
我坐在会议桌最前方,身为李业的遗孀,听着面前李家的长辈们对我一致的攻击。
逼迫我放弃那百分之三十股份的所有权。
我全程听他们在激昂列数着我的种种不适,没有任何的商业能力,家族败落,还有个发了精神病症的母亲……要是李氏集团的大权交到一个可能有精神病遗传的女子手上,怕不是要乱了套!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编排出了李业其实根本不爱我!
当年李业娶我的内幕,被李业想方设法压了下来。
没想到,这些长辈们为了让我妥协,居然还把当年已经拿了一大笔封口费的林家亲戚们给找了过来,当堂对质我根本就不是堂堂正正嫁给李业的。
而是被卖给李业,李业之所以能够接受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白月光。
他们就差拿出来什么监控记录,来证实我和李业根本就是一堆貌合神离的假夫妻。
我被他们逼得毫无退路,但我却不能够退缩!我咬紧牙关,见正对面那个空出来给李业传闻中那个私生子留的位置上还未坐上人,这已经是我最后一道防线了。
只要这个私生子不出现,时间一到,律师判定私生子放弃那百分之三十的遗产的争夺,那么这场无形的战争,我就拥有了一笔最后翻牌的筹码!
我必须保住着份遗产,不是因为我是李业的遗孀,我多么贪恋李氏家主未亡人的这个身份,
而是——
李业手中的产业里,有我父亲当年遗留下来,唯一留给我的一个资助贫困儿童的基金会!
这个基金会是我父亲一手创立的,作为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送给我,也是我曾经唯一染指过的商业。我不懂商业上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资助困难孩子上学,是一个很温暖人心的项目。
如果我不再在李家拥有说话权力,那么这个基金会一定会被卖掉,早些年李家的其他支就劝过李业将基金会拍卖个好价钱,李家本来就很有名,并不需要这种基金会来维持他们善意的面罩,相对于善人的标签,他们更希望这个转换成一笔诱人的金钱。
但我曾经恳求过李业不要把基金会拱手相让,李业待我不薄,就算不爱我也会尊重我。
所以这个基金会能继续留下来五年,并且大权一直在我手中。
可是现在李业死了。
人走茶凉。
逼我放弃遗产的协议书就摊在我的面前,身后并列着两名李氏的保镖,人高马大,狰狞的双眼压迫着我。
我敢肯定,要是今天我不签字,他们恐怕是不会让我有正常思维从这里出去的。
“大夫人,”李策代表了家族所有长辈,站在我的左手边,胳膊撑在桌面,侧头凝视我,
“请吧,没必要再做所谓的挣扎了。”
我没有动,抬手指了指对面空出来的坐席,硬邦邦地说道,
“他还没有来。”
“大夫人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少爷放弃继承权么?”李策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突然笑的有些惋惜,
“还是不要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少爷早在五天前就回国。他今天,必定会出席!”
我放在桌板下面的手,攥紧漆黑的裙子。
“就算李业那个私生子不来,”长桌另一端坐在距离空出位置十分近的一个长辈,抬眼注视着我,低沉而又死板地说道,
“今天你这个外姓寡妇,也不要奢望从我们李家手里拿走一分股份!”
我的眸子一锋利,将面前的协议书往前一推,从椅子上站起来,当着整个祠堂的李氏全部长辈和子孙,淡淡开口,
“只可惜只要今天我不签字,这份遗产就还是属于我林芝微的。怎么,在座的各位叔伯们,如果我不签字,难不成你们还想在这儿把我给弄死?!”
“芝微!”李策呵斥我,“别胡说八道,我们都是为了李家好!也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我冷笑,昂起下巴与他正面刚,
“我看你们是为了瓜分李业的遗产而努力吧!”
我伸出手指着私生子的空位,对着他们一字一句道,
“这个少爷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别以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打算帮助李业的私生子上位,你们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了傀儡,用于从我手中彻底夺走股份的一个木偶!拖延他来的时间,不断催眠我他会来,来了后会对我出手,借此谎言逼迫我签上字。一旦我签了字,他又没来,你们再表面上告诉我会替我把股份转交给私生子,实则私下里扣押下这笔股权,重新进行瓜分,彻底架空了李氏李业这一支的所有财权!”
被我说中,那位长辈的脸色唰地下子变得铁青。
顿时羞恼成怒,拍着桌子起身,冲李策大喊,
“阿策!不要再跟这个贱女子说好话了!直接动手让她签字!”
李策的脸也变得十分难看,用有些犹豫地目光看了眼那位长辈,不吭声,随即转头又看向我,眼底渗透出埋怨,
“芝微你逼我出手!”
“要杀要刮随便来!”我抱着胳膊,丝毫不畏惧他们,“但我的话今天就撂在这儿,除非你们把我灭口,否则用蛮力都休想让我签字!”
“不信你们试试!”
我知道他们对我已经起了杀心。
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父亲留下的基金会,如果我死了,那么这个基金会就直接转让给政府,更不可能流落入李家人的囊中!
他们在按兵不动。
我冷眼相对。
空气刺啦刺啦冒着硝烟的味道。
“来人,我就不信,今天还让这个丫头签不了字!”李家的长辈直接拉开李策,亲自上阵来逼迫我。
他干枯的手一挥,唰唰唰身后上来十几名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
降临我面前。
我的肩膀被他们按住,手腕攥紧,朝着又被打开的协议书拉去。
“放开我!”我死命挣扎,并试图将藏在手腕袖口下方的刀片压向脉搏。
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祠堂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用力踹开。
大门弹到墙壁,发出沉重的碰撞声,紧接着又立马弹跳回去,想要再次合拢。
一只手,死死抵住了往回摇摆的木门。
“放开她!”
阿彻一袭黑衣,领带在胸前随风肆动,他用凶狠偏执的目光冷冽地剜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要把他们千刀万剐。
嗖!
大门被他扔到了一侧,阿彻抬腿踏入祠堂门槛,时间一帧一帧拉长般,放慢速度朝我走来。
他身后是万丈光芒,他的身体轮廓被光一根根穿过,描出耀眼的边缘。
我抬起头,望着阿彻,
仿佛看到了天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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