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一点就透。”窦佶笑道,“阿姊,你可比我那个假阿姊聪明多了。假的就是假的,无论是面貌还是脑子,她跟你都差得太远。”
谈姝意不置可否。
他心思已然被她点破,便也不遮遮掩掩地:“阿姊如今手握利器,操纵民意的喉舌就在你手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姊知道吗,如今朝廷已经盯上你了。”
“‘万壑松’的影响太大了。来的路上我甚至听见有百姓为落选的艺人打抱不平。现在整个京城的眼睛都在盯着你,说你离经叛道者有、败坏风气者有、动摇国本者更是有,朝野上下,视其为洪水猛兽。你一招不慎,或许就会万劫不复。”
“父亲爱女心切,想要让你认祖归宗。”
“但是娘娘如今身居高位,她的身份不能动摇,父亲打算将你和她说成是双生子,当年在荒郊野地之中生产,你阴差阳错被人抱走。”
谈姝意勾起唇角:“那我还真要多谢他老人家看得起了。”
窦佶道:“阿姊,父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阿姊若不想获罪,不如早日认祖归宗,听话行事,这样才可保你和你这些‘朋友’平安富贵。否则……”
尽在不言中。
谈姝意没想过原身竟然会有这种身世。但是如今窦相爷被朝野内外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国丈”,都是拜她那报错的姐妹所赐,他自然舍不下她。但他又想要谈姝意手中的男团。现如今的男团,每一首新曲目都会被京城内外广泛传唱,倘若,这首曲子是为他歌功颂德呢?
倘若,这首曲子是在讥讽时政,为他抨击政敌呢?
他没料到一个柔弱无可依的花魁娘子,半年之内,就把生意做得这样大,就让整个上京城的男女老少都参与到其中。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她所打造的这一切都有助于他未来成就大事。
他或许更是察觉到,这个女儿并不是一枚废棋。
谈姝意问:“若我不肯呢?”
窦佶道:“那明日来的就是礼部了。”
“阿姊不觉得,你的所谓‘男团’,在挑战本朝的礼乐制度吗?”
“士农工商,分明等级森严。可阿姊的男团之中却什么人都有,落魄艺人、商户之子……更遑论,竟然还有裴大人。礼部来拿人,首当其冲,抓的便是裴大人。”
谈姝意对此也不算意外。她自然明白,若她不能为窦国丈所用,那窦国丈便不会坐视她横行于世。
“好啊。”她满口答应下来,“我也很思念父亲,但是就这么与他认亲,实在是太平淡了。我想,他也想要一个更有影响力的男团吧?”
有一个高官父亲对她有百利。他就算是想插手管理,难道他便做得到吗?
满庭落花如雪,水风沁凉,夜色朦胧。
她转过身去,瞧见不远处正在等候她的裴度。
裴度眉头紧蹙,显出些担忧之色。谈姝意问:“你都听到了?”
“是。”裴度应道。
谈姝意道:“我眼下总算明白过来,命如流水、身似漂萍,这不是我的命,是这个天下所有无权无势的悲惨之人共同的命。”
裴度道:“你真的要认回窦家?”
谈姝意问:“不可以吗?”
裴度有口难言,月色如银,落在他的鬓发之上。红气确实养人,如今的他比之当年与她相见时更显清润如玉。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便有令人心折之意。
谈姝意道:“你不必担忧,我什么都明白的。”
裴度却道:“你若肯听我一句,便不要回窦家。虽说窦家此刻如日中天,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彼时祸起萧墙,恐再难保这富贵平安。”
谈姝意道:“你又怎知,那祸起萧墙之际,与我全然无关呢?”
窦家想要的听话懂事的女儿,已经跟随他们的心意入宫为妃了。或许窦家注定只需要一个女儿,再多一个,便有尾大不掉之嫌。
窦国丈诚意足够,他以给窦家祖母过寿的名义宴请同僚,再请来“万壑松”来府中献艺。这无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棋局,窦国丈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谈姝意以“万壑松”创始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入窦家。
既然窦国丈想利用她,那她又何尝不能借窦家的势。
窦家宴请的这日,很快就到来了。
廊下悬着的宫灯串成金色长龙,将飞檐斗拱映得愈发巍峨,前来赴宴的马车在巷口排成长队,锦袍玉带的达官显贵们踏着红毡步入正厅,翡翠环佩与紫金带钩相撞,叮当作响的浮华之间,累世富贵,令人叹为观止。
谈姝意领着男团成员穿过人群。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锦衣公子带着探究的打量,有高髻夫人藏着审视的斜视,更有几个官僚模样的人,目光在少年们精致的眉眼间逡巡,像在掂量什么奇货一般。
鼓点响起之际,所有目光齐刷刷聚向堂中。少年们旋身起舞的瞬间,衣袖翻飞如振翅欲飞的白蝶,主唱开口的刹那,清越如玉石相击,混着琵琶的铮鸣漫过梁枋。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喝彩声里,满座宾客拍红了手掌,连主位上一直敛着眼的窦老爷,也微微抬了抬眼皮。
谈姝意站在廊下的阴影里。
这满堂喝彩不过是敲开了一扇门,门后藏着的博弈,才正要开始呢。
表演结束后,谈姝意孤身走到台前谢恩。
窦国丈故作深沉地夸了她两句,只推说她心思细腻,手法高妙。转头窦夫人望着她,却惊掉了酒杯。
“你……”她欲言又止,求助似的目光看向窦国丈,“老爷,她……”
窦国丈不动声色,一侧的下官却道:“这娘子,跟窦夫人的容貌好生相似啊。”
此言一出,便如烈火烹油。底下人议论纷纷,窦国丈眼皮也没抬一下:“人有相似,不是很寻常吗?”
然而这话并未平息众人的议论,反而让大家的猜测愈演愈烈。谈姝意心中暗自冷笑,这窦国丈还真是老谋深算,这场认亲戏码果然安排得巧妙。
“老爷,当年大家都说,我只生了蔓儿一个,可我总是觉得……事情不像那么简单。这些年来,蔓儿跟你我的相貌都不相似,我总以为……我总以为……”窦夫人眼中含泪,声音颤抖,明显已经不能自持。
窦国丈微微皱眉:“浑说什么,蔓儿的身世,也是你能拿来浑说的。”
窦夫人道:“可是她……”
后头的嬷嬷适时跪下:“夫人,当年是老奴骗了您啊。夫人您当年生下的是一对双生女儿,但在荒山野寺之中,实在是顾不周全,顾得了大小姐,却没能顾得了二小姐。那时二小姐竟然被村妇趁乱抱走,奴婢们怕您伤心,才不敢告诉您真相。”
“想必是苍天垂怜。”嬷嬷满眼热切,“竟然又让二小姐来到了您的面前。她跟您年轻的时候容貌几乎一模一样,老奴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必定是二小姐。”
窦国丈慢条斯理道:“光凭面目相似可不成,二小姐的身上可有什么胎记之类的凭证吗?”
“有!”嬷嬷立刻道,“二小姐的右手手肘处有一个胭脂记,老奴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寻找二小姐,此事绝不会错。”
嬷嬷又问谈姝意:“敢问这位娘子,身上是否有这样的一个胭脂记。”
谈姝意懒怠跟他们做戏。她拾起衣袖,白皙一截皓腕立即显在众人面前。上头赫然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
“这位娘子,正是夫人失散多年的女儿。”那嬷嬷笃定道。
众人听后,先是一阵惊愕,随即纷纷起身祝贺。“恭喜国丈大人阖家团圆,此乃大喜之事啊!”
“是啊是啊,窦家又添一位才女,往后更是荣耀非凡。”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窦夫人连声唤她上前,抚着她的脸泪如雨下。谈姝意这才察觉,窦夫人或许在此前真的不知此事,她也许真的一直在心底怀疑,她身侧的窦蔓,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女儿。”窦夫人轻声唤她,一双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她就飞走了一般,“这么多年,你不在娘的身边,你该受了多少苦,我可怜的女儿。”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窦国丈既然将她推到众人面前,必然不会让她置身事外。而谈姝意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这窦家,她既然进来了,就不会轻易被掌控。
她一边应付着周围人的寒暄,一边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突然,一位官员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听闻娘子所创之‘万壑松’别具一格,下个月十五,是我家老母的诞辰,敢问娘子能否前来献艺?”
有了窦家的旗号,“万壑松”在京中更如无人之境。谈姝意浅浅一笑,答道:“大人抬爱,只是下月十五已经预定了出去,实在是没有空档了。”
那官员似是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强求。窦国丈在一旁说道:“这孩子颇有几分才华,‘万壑松’虽说颇有新意,然都是些淫词艳曲,过于轻浮,不免落了下成。但孩子想做一番事业,我作为父亲也不好多加阻挠。这样吧,正逢礼部改革乐制,我便派两个得力的到你手上,你可要善加利用,不要辜负了为父对你的寄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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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认亲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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