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角人给的地图显示,第二个米凯拉的十字记号位于与墓地平原一桥之隔的恩希斯城中。
以桥为界,恩希斯以北便是黄金树的势力范围,穿刺者的军队在此地驻扎。
褪色者乘着托雷特一骑绝尘,甩开紧追不舍的士兵与狗,穿过梅瑟莫军的驻扎点 ,一路撞进了恩希斯城的城桥内部。
瀑布的嘈杂声遮盖了褪色者的动静,她在城的一角向后望去,城门口矗立的根根巨矛就像一片没有树冠的丛林,被贯穿的角人尸体还挂在上面不断灼烧。
悬尸示众,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告示着,梅瑟莫军队将会对黄金树的敌人毫不留情。
此刻,作为点燃黄金树的罪魁祸首,褪色者抱着双臂打了一个寒战。
交界地不欢迎眼眸无光的褪色者,她在幽影之地里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
“水精灵女士,怎么说你也曾经是梅瑟莫的旧识,角人要杀我也就罢了,现在都是自己人的领地了,你不能出面帮我说说好话,让那些黑骑士不要再用双头矛戳托雷特的屁股了!”
褪色者在群狼环伺中瑟瑟发抖,而她的同行者,水精灵女士,面对她可怜的朋友,甚至能悠闲地在长矛下与蝴蝶嬉戏。
沾染了火焰,逐渐碳化的蝴蝶艰难地煽动双翼,围绕着纤细素手上下飞舞。
影之地以外不曾出现它的痕迹,只在梅瑟莫火焰侵袭过的地方活动,这种蝴蝶有着难以想象的坚韧灵魂。
重回影之地,水精灵与这个熟悉的小家伙打招呼。
“我知道,他的火焰变得更沉重了对吗…”她轻声地安慰它。
伸出腹部的对足,蝴蝶终于落在了水精灵的指节上。
嘶—————
滚烫的火遇上了清凉的水。
翅膀上躁动的火焰在水雾中慢慢消散,最终平静了下来,向上飘着模糊的黑烟。
回头,水精灵对上褪色者可怜巴巴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下。
“褪色者,你忘记我也是一名无光者吗?”
手向天空伸去,指节上的蝴蝶重新张开翅膀,轻盈地飞向仿佛被女王纱帐遮盖的幽影树。
“梅瑟莫的士兵与骑士,即使被隐藏,也是黄金树最忠实的信徒,双眼褪色,即便是我也不一定会受到欢迎。”
褪色者不置可否地瘪了瘪嘴,“老实说吧,你是压根人缘就不怎么好,还是……你无法面对,被以前的伙伴认作为黄金树叛徒的场面?”
“……”
保持着告别蝴蝶的姿势,水精灵女士又变成了一座融入环境的雕像。许久,当月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才活了过来,语气略带惊讶地道,“哦,原来今天是满月。”
相当蹩脚的转移话题。
但褪色者这次没有得寸进尺地吵闹,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她的月光大剑重重落到地上,剑刃之光比月光还要冰冷锋利。
“既然没有后门可走,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玩笑似的话中带着些许的试探。
虽然平日的褪色者总是嬉皮笑脸,没有什么正经话,但水精灵不曾忘记这位褪色者是仅凭一己之力就杀穿交界地,几乎送走大半神人之子的战士。
她侧了下脸。
“……如果可以,请留他们一线生机。”
“别太高看我了,水精灵女士。”褪色者道,“要是他们拦了我的路呢?总有那么几个紧追不舍的,见我像见了仇家一样。”
交界地的人们各有各的理想和执念,为了所图愿景鞠躬尽瘁,万死不悔,究竟是无谓的愚忠还是英雄的气节,有时候水精灵也看不明白,她只知道一点,那些期盼着魂归黄金树的子民,不会希望自己的信仰被人践踏。
“如果到了那种地步,那就请堂堂正正地战斗吧,我不会劝阻你的。”
褪色者深深地看了一眼水精灵,意味深长地道,“……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想。”
“不如思考一下如何出城吧,褪色者。”水精灵的视线又落到了城寨的屋顶后,“快看,月亮。”
“嗯,嗯。”褪色者敷衍了两声,“满月对吧,我知道了。”
水精灵无奈地看了眼心不在焉的褪色者,“虽然拥有足以称王的力量,但请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在我被驱逐前,恩希斯城还归属于一名黄金贵族,”
“但是现在……你没发觉吗?这里有着属于月亮与辉石的气息。”
一切都眼熟的很,对于曾经在雷亚卢卡利亚魔法学院“深造”过的褪色者来说。
熟悉的近战法师,熟悉的大剑山妖,熟悉的卡利亚骑士。
“拉妮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有个小姨!”
褪色者如遭雷劈,捧着手里的【蕾拉娜的浮雕坠饰】翻来覆去地看。
“你认识暗月公主拉妮?”水精灵问她。
褪色者点点头,回想起与拉妮见的最后一面。
取得可以弑神的匕首,成功杀死双指的公主,在月之祭坛的地下,满身鲜血地端坐在她面前。
“那位公主有着寒冰一样的气质和运筹帷幄的智慧,在整个交界地都是独一无二的。”
水精灵提醒她,“那你就要小心了,卡利亚的女性没有孱弱之辈,满月女王的妹妹,那位名叫蕾拉娜的公主,同样是耀眼夺目的月亮。”
褪色者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但事实上,如果她将水精灵女士对她的两次提醒记在心上,也不至于落得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下场。
恩希斯城的赏月地上,独自一人思念故乡的双月骑士看向无礼的闯入者。
交战一触即发,褪色者持大剑迎敌,直到接连败退的双月突然跃上高空。
褪色者看见熟悉的月亮。
不同与拉妮的暗月,这颗月亮更接近卡利亚女王幻化的满月,高高升于空中时,甚至比白日的太阳更加耀眼。
经验充足的褪色者毫无压力地笑笑,曾经和满月女王交过手的她,决定在月亮向她飘来时飒爽地躲开魔力引爆带来的威力。
“哼。”似是看出了褪色者的企图,空中的双月传来一声冷笑。
当月亮照亮卡利亚的赏月地,人们会在水中看见第二个月亮,一样明亮,一样皎洁,一样势不可挡。
所以当第一个月亮出人意料地突然坠地,破碎的月亮带动的涟漪让褪色者被猝不及防地抛向空中。
就像一个无法动弹的布娃娃,褪色者毫无尊严地被抛上抛下。
狠狠地摔在地上,褪色者在剧痛下愣了一秒,她感觉心口被月亮震开,曾被她亲手扎入的米凯拉金针因此脱离深处,摇摇欲坠。
蕾拉娜最后的落地,将曾经受赐癫火的战士再次掀上半空。
“不……”
褪色者闭上了眼睛,接着,无尽的愤怒立刻取代了她的神智,包裹住了她的眼球。
黑夜中,两点焰火亮起。
那是一双,属于癫火之王的夏玻利利的葡萄。
局势风云突变,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月光大剑如同匕首一般被掷出,速度之快让人难以看清,几乎是毫无压力地,就将反应不及的蕾拉娜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从不离手的大剑命中了敌人,褪色者却并没有表露出反败为胜的姿态,她狼狈地摔在地上,又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在她捂住双眼,痛苦地发出怒吼嘶鸣的时候,蕾拉娜在那指间的缝隙中看见了即将迸发而出的黄色火焰。
那是交界地中最为不祥的存在,是连灵魂都可以杀死的火焰,曾经玛莉卡女神宁愿坑杀所有流浪商人也要封印的力量,如今出现在了一个无名的褪色者身上。
生命的本能让蕾拉娜忍不住地颤栗,可是插入她右肩的大剑像巨钉一样让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于癫火之王的火焰向她喷洒过来。
然而当她最终闭上眼睛,多年来的骄傲让她决定坦然赴死时,落在脸上的却不是滚烫的焰火,而是温柔的,冰凉的水。
赏月地的水救了她。
圆形的地陷蓄满了雨水,平日里用于倒映月亮的水向上喷发,形成了一堵透明的水墙,生灵或许可以自由地来回穿入,但癫狂之火却难以逃脱这天然克制它的牢笼。
“已经足够了,褪色者,别让怒火完全吞噬了你。”
莹白的手突然出现,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捂住了褪色者的双眼,感受着掌心下渐渐褪去的热度,刚才还陷入疯狂中的人已经完全瘫软了下来。
水精灵顺势抱住了她,等看见褪色者沉睡的脸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事态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
剑刃擦过软肉被毫不犹豫地拔起,盔甲摩擦的声音复又响起,水精灵差点忘记,这里不止她和褪色者两个人。
“是你,幽影城的泉水——露丝玛瑞。”
扔开之前还钉在身上的大剑,清冷的声音从银制的金属头盔下传出,出身自卡利亚王室,如今自愿困在影之地的双月骑士认出了以前总是出现在梅瑟莫身侧的人影。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赏月地中心,怀抱着褪色者的洁白身影。
在卡利亚王室和黄金国度还没有针锋相对的时候
蕾拉娜每每有机会望见那位强大而阴冷如蛇的女王之子时,都能在他的附近瞥见纯白的精灵。
有时就老实地站在那人的旁边,有时坐在高高的雕像上,有时站在屋顶,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
即使在之后,受到教育的水精灵变得沉稳和端庄起来,她的灵魂仍然自由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她总是去触碰那只可以涌出恐怖火焰的手,像那里的皮肤是什么可以和灵魂沟通的窗口。
当感受到雪片落下,她问,冷吗?
当感受到黏腻鲜血,她问,痛吗?
当感受到火焰灰烬,她问,烫吗?
甚至于捧起带翼蛇的蛇首,坚持不懈地落下每一天的早安吻。
真是一个大胆又轻浮的女人。
蕾拉娜曾不小心瞥过一眼那副画面,就在心底刻下了不可磨灭的震惊和不可宣告他人的艳羡。
震惊于梅瑟莫对于水精灵的容忍,艳羡于水精灵肆无忌惮表达喜爱的勇气。
卡利亚的公主倾慕于穿刺者梅瑟莫,这是少有人知的秘密,更何况在玛莉卡成神之后,黄金树欲征服利耶尼亚,在那段时间,他们是敌人。
即使在两国和平的年代,蕾拉娜也不曾像水精灵那样接近梅瑟莫。
因为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是卡利亚的掌上明珠,有月与星的骄傲,比起屈尊降贵迎合他人,她更期盼一种平等互敬的关系。
但直到落叶传来消息,远征巨人雪山的王朝军队大获全胜,而幽影城却迟迟没有等到他们的泉水回归。
水精灵死在了荣耀的战场,与她相识的人都这么认为,包括穿刺者梅瑟莫。
死在战场并非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能为黄金树献出生命在战士的眼中是无上的光荣。
所以悲伤不会持续太久,思念也会很快消散,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变回从前的模样。
然而蕾拉娜发觉,那位红发的穿刺者不再出现在阳光之下,没有了可以牵制他的柔软双手,他终于退回属于他的阴影中,那有着红石榴般色泽的带翼蛇露出凶猛的尖牙,不再每天违背它主人的意愿,等待属于它的一个吻。
那一刻,蕾拉娜终于恍悟,毫无掩饰地将关心与爱表达出来,并不代表低人一等,事实上,看似跟随着梅瑟莫,无时不刻在挑衅君主耐心的水精灵,才是这段情感中的上位者,她随时可以付出、随时可以付之于口的,也随时可以因为她的死亡而尽数收回。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玛莉卡女神隐藏了幽影之地,不再回头。
即使蕾拉娜下定决心抛弃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也无法复刻水精灵的一举一动,因为胆怯,因为敬仰,与蛇相伴的穿刺者是杀人的火焰。
只有无知的水精灵才会把这样的火焰当作是无害的花朵。
“真是大胆又轻浮的女人啊。”
时隔多年,恩希斯城的双月骑士再度感叹。
面前的水精灵依旧穿着那身贵族的长裙,额头上的螺旋纹头冠象征着此人对黄金树的忠诚,那张温和纯洁的脸一如往昔,好像还是当初的那副模样。
但是,那头冠下已然是一双褪色的眼睛。
“无论是你已经背叛,与沾染癫火之人为伍,还是你仍心系于蛇,却怀抱另一个人。”
蕾拉娜拔出自己的双剑。
“我都应该杀了你,因为你褪去金色的眼眸………但看在以前你曾服侍过梅瑟莫大人的份上……”
双月骑士冰冷的目光落在褪色者身上,“留下她,我放你走。”
“我不会丢下她……”
水精灵抱紧了怀里的褪色者,一句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
一阵紧张的沉默后,出乎意料地,水精灵竟能从那完全封闭的盔甲中看出一丝情绪的松动。
蕾拉娜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总是做出不合时宜的事。”
“水精灵,给你一个忠告。”
她收回双剑,向城内走去,一点也不担心水精灵会不会趁此攻击她的后背。
“不要靠近幽影城,不要靠近梅瑟莫。”
“……自从被女神藏在了影之地,那位大人就封闭了自己的内心,端坐在黑暗之中,即使是月亮也无法照亮他。”
“不要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也不要觉得他宽容依旧,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失去了赐福的水精灵啊,如果没有一定要前往的理由,就不要用生命去挑战玛丽卡女神给予那位大人的使命。”
“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蕾拉娜清冷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赏月地的石门后,无言的沉默持续了许久,水精灵才泄气地看向怀里毫无知觉的人。
“醒醒吧,褪色者,我看不见赐福……”
夜色已深,满月与星星共鸣,幽影亚坛已经近在咫尺,可她只能无助地坐在赏月地的水池中,防备随时可能发现她们的士兵。
而蕾拉娜的话语还在脑海里不断回响,压低了她一向挺拔的背脊。
“你好,水精灵女士。”
霎那间,水精灵还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双月骑士。
但是这个声音更加的空灵,又少了些傲气。
“可以将褪色者暂且交给我吗?”
银色的,代表灵魂的光点聚拢化成人影,水精灵看着这个突然的访客,愣了一下。视线在那暗粉色的短发和紧闭的左眼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那半藏在斗篷下,紧握着短刀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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