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鹭禾的机票定在后一天下午。留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只剩一个夜晚。
洗去一身烟火味儿，宁北之刷着牙，在洗手台前想事儿。
这次一别，紧随其后的就是毕业季。毕业事情繁杂，难以抽出时间跨越千里相见，且几个月重心会放在论文和答辩，也再难有学术会议之类的公费恋爱机会。
一想到这，白桃味香香甜甜的漱口水都给他品出苦来。
而毕业后……博士可没有什么假期，早早就得进组打工。更别说他俩相隔万里，假期还凑不到一块儿。
贺启星裹着一身水汽从浴室出来，随意擦两把头发，也站他旁边刷牙。
水声哗哗，没人说话，你帮我拿牙膏，我给你递面霜。最后收拾妥当，在镜子前接了个很温柔的吻。
第二天中午，机场下客区。
六天相处，一路上，道谢和道别已经说尽。小队下车取行李，默契地把车内空间留给两人。
道路车来车往，行人匆忙。天上飞机起降，划过天际。
轻点方向盘，宁北之提醒道：“限停三分钟。要做什么，接吻还是说爱我？”
贺启星稳稳握住他右手，视线描摹他的脸。过了会儿说：“北之，我更想看看你。”
爱与欲，甜蜜与压抑，所有的情绪浓烈交织，凝在眼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思念一丝一毫蔓延。对视，就是精神上的爱抚和亲吻。
最后，贺启星解开安全带。下车前突然凑近，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一下：“下次见。”
他们之间，不说再见。
宁北之蹭着他侧脸，也回道：“下次见。”
车子开远，没有回头。
航向朝南。
再朝北。
新年新气象，校园里红红火火，年味十足。
宁北之接过导师发的红包，和同门插科打诨一上午，兴冲冲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优雅啜饮玫瑰花露，看着屏幕，笑容凝固——SCI拒稿残酷。
冷静，平复心情，花茶一口闷。宁北之抓过手边塑料袋，装上宁非凡给的绿豆糕、师姐给的小麻花、师兄给的猪肉脯，拎包直往外走。
宁非凡位置靠门，正想着找机会八卦师兄的爱情故事，撑着椅子问他：“去哪？”
“旷工。”宁北之人已走远。
挂着耳机，边走边骂：“什么垃圾水刊，拒我？大过年的，拒我？”
贺启星穿着白大褂，倚在实验室门口听他发泄，附和道：“什么垃圾水刊，其实咱也不是很想中。”
“不会有人投了两次还不中吧？！不会吧？！”宁北之破大防。
“不会吧？给它脸了？”贺启星又心疼又好笑，“审稿人怎么说？”
“第一个人说，你的A差一点，B还行，大修。第二个人说，A还行，B也还行，小修可以接收。第三个人，无理由，但reject。”
“就一个reject！然后编辑给我拒了！”宁北之怒气冲破天际，“哎哟，干嘛呀！还搞一票否决呢？！”
“消消气，不着急。”
“对，不着急，不就一篇文章么。我决定旷工半天，摸鱼两天，以解心头之恨。”宁北之进了餐厅，左看右看点了份炸鸡排，“你回去做实验吧，科研新星谁爱当谁当，决定就是你了。”
拒稿，是科研人的常态。骂得越狠，投稿越狠。贺启星知道他就是抱怨两句，没什么大问题：“行。今晚一起健身？”
“健。我先吃份炸鸡，今晚大健特健！挂了啊。”
一周后，摸鱼结束的宁北之帮师弟顶班，去给本科生当实验课助教。
年轻人充满对实验的热情，一个班二十几号人，分组使用甲醛溶液配试剂。宁北之尽职巡视，远远闻到些异味，忙走向靠墙的通风橱。
“什么情况？”
“啊？”正规范操作的女生抬起头，口罩上一双眼透着无辜，“师兄，我没事啊。”
宁北之检查一番，确实不像是有事。暗道自己被拒稿打击太大，精神过于紧绷。
回到原先指导的小组，站了半分钟，又不对了。
他扬声问道：“有人撒了试剂么？”
无人回应。
“都没闻到味儿？”
众人摇头。许是刚近距离操作试剂，又或者嗅觉不够灵敏，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宁北之不信邪，像只小狗在附近绕着圈检查。最终在隔壁小组站定，再次严肃提问：“谁试剂撒了？衣服蹭上有没有？”
——还真有。一位男生拧着胳膊查看，终于发现实验服袖口沾着的一片水渍。
“马上换掉。”宁北之简直要被气晕，厉声责骂，“实验安全没培训过？！甲醛你不认识？！有毒、易挥发、皮肤吸收、致癌！”
“对不起师兄。”那男生忙把衣服脱了，去水槽边冲洗手腕，被骂得一阵后怕，“我以为就一点点……”
“一点点？！你看不到也闻不到？！”一次次惨痛事故堆出来的教训，实验安全永远是头等大事，时时强调，处处重申。
“非让我揪着你？！”隐瞒不报，害己还害人，不怪乎宁北之生气，“出了问题不知道马上报告吗？就算你自己不介意，别人无意蹭到怎么说？！”
“我……对不起。我感冒刚好，确实闻不太出来……”
授课老师和实验安全老师听着动静，赶过来查看情况。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啪嗒——”这头气氛凝重，那头越谨慎却越是出错。
通风橱里的甲醛溶液，被碰倒了。几百毫升带刺激气味的液体，漫过台子，淌到地上。
…………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围学生频频咳嗽，涕泪横流。
宁北之自认是易过敏易中毒体质。但作为助教，自然不能跑在最前头，还得帮着老师一块儿处理，被迫吸入不少甲醛。
事情结束，他恶心反胃、嗓子疼喉咙痛、眼睛熏得流泪。往实验楼大门一蹲，觉得车尾气都是香甜的，叼着老师给的一盒牛奶，顺带怀疑人生。
太背了吧？！开学不到半个月，接连受挫。
这叫什么？情场得意，科研失意？！
……巧了，同为情场得意的贺启星最近也不太顺利。
他指导新来的师弟做实验，不料酒精灯灯芯太短，发生爆燃，把手燎着了。
做了六七年实验，竟是意料不到的翻车方式。好在处理及时，烧伤不算太严重，疼几天也缓过来了。
只是从此之后，师弟看向他的眼神充满尴尬的怀疑。
行吧……人没事就好。当天贺启星给手上药，收到男朋友的消息：[星，我好倒霉。]
他回复：[星与你同在。]
接下来就是日常忙碌。学分自查、学术讲座次数自查，确认自己三年勤勤恳恳，摸鱼且不影响正事，达到毕业要求。
学历学位信息审核、学位论文规范化审查……查重逐年严格，但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轻松通过。格式一修再修，语句一改再改，图表一调再调，终于定稿，提交答辩申请、论文送审。
硕士论文的量级是本科的好几倍。一连串导出记录，文件名标着日期后缀，一步一步，已经走到硕士研究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哥，你致谢写我没？”
“谢你干嘛？你说说，你对我论文有哪些贡献？”贺启星刚下球场，在小超市绕圈觅食。
“给你提供情绪价值，并且以我自身的优秀时刻督促你进步。”宁北之说，“光是陪你聊天，就占用我写出一篇SCI的时间。怎么样，不容易吧？我认为这部分贡献值得不少于三百字的致谢感言。”
“辛苦了北之。”贺启星在摊子前站定，“所以，手抓饼还是牛肉丸？”
“牛肉丸！”宁北之把字数讨价还价暂丢一边，远程操控，“要烤丸子不要关东煮，一串是三颗么？”
“嗯。有点少，还要别的吗？”
“烤肠！超市外头的那家，好吃。”
贺启星刷了卡，举着串牛肉丸往边上走：“烤肠没了。去年店铺改造，被优化了。”
“啊？”宁北之大失所望，“烤肠那么香还能倒闭呢？果然，鹭禾没我不行。”
“没你不行。”贺启星偶遇同门，打了个招呼，按着耳机在公共休息椅另一侧坐下，“对了，下月鹭禾市里和学校共办论坛，分子生物相关的，你导师有安排么？”
“没说。”宁北之一个激灵，“你发我看看？我找机会探他口风。”
“嗯，你争取争取。”贺启星咬下一个丸子，声音略微含糊，“想你了。”
宁北之心里美得直冒泡：“嘿嘿。”
于是第二天，“启星师兄/师弟恋爱了”这一消息传遍院士门下课题组。研究生社交圈本就窄，优质适龄单身男青年，又少一个。
隔壁组孟英麟乍一听到消息还挺惊讶——忙点开贺启星朋友圈，兴冲冲想赶在前爱慕对象公开出柜第一线。然而什么都没有，失望而归。
贺启星确实人逢喜事精神爽，问就说我们挺好，祝福就大方道谢。
对此小姜锐评：师兄谈个恋爱，整出结婚气派。
北城，燕语莺啼，桃李争辉，又一年春来。
宁北之一副大师兄姿态，为导师的晋升之路着急，日常push道：“我上周发你的文章你赶紧看看呗，看完我们讨论一下。还有，昨天周老师组里团建，我听说他们新项目的经费已经申请下来啦！哦，王老师那边的大师姐最近也发了文章……”
汪言点点头，忽略掉什么周老师王老师：“文章看了，就等你过来。”
“哦，行。”宁北之又问，”接下来咱组里有什么安排？这周也不开组会么？”
“开，周四开，你急什么。”汪言喝了口茶，继续说，“我下月去趟南城，会会几个老同学，组里你们正常做自己的事就行。哦，这玫瑰花泡水不错，有多的话，我再拿点。”
“有，洛神茉莉金盏菊，放饮水机上，随便拿。”去年宁北之带起一股养生茶风潮，同门互相安利茶包，冬枸杞桂圆，春百花争艳。
花茶谈妥，汪言杯子一放，气势顿起：“你毕业论文没问题了，就是被拒的那篇文章……改得怎么样了？”
要说文章被拒，宁北之唯有丧气：“改不动了，真的，审稿周期动不动就几个月。尤其这次，审稿人的修改意见你也看了，我个人觉得没什么道理，列出来建议我引用的文章也莫名其妙。现在打算投另他刊，再看看吧。”
“嗯，审稿人也有自己的口味嘛。”汪言是真的看好宁北之，开解道，“你花这么多心思写出来，我们来来回回也改过许多次。审稿这事呢……你知道的，并不是那么单纯，有时候也需要点运气。慢慢来，放宽心。”
学校并非象牙塔，学术圈更不可能纯洁透明。论文审稿不是考试划一条分数线，它最关键的环节在于“同行评议”。别说是同行，只要有人，就有偏好偏见、观点对立、甚至利益冲突。
倒不是说宁北之的文章多好多好，有价值的修改建议当然欢迎，但若是遭遇敷衍拒绝，也不必太过内耗。
话题绕一圈，宁北之仍不放弃那点小心思，索性打直球：“我听鹭禾的朋友说，下月那边有场论坛，我们参加么？”
“哦……那个啊。我收到邀请邮件了，论坛主题和我们方向不是很一致，我确实也抽不出时间。如果感兴趣，你带队去一趟也行。你问问他们谁想去，挑两个。”
“好。”宁北之内心狂喜，沉稳点头，“邮件转发一份给我？我先研究研究。”
事情步步落实，人选却有些争议。
宁非凡她急！母校、公费探亲访友，怎能放过？！可实验也急，考试也急，忙得团团转。再说她刚入学就跟着跑了趟滨城学术峰会，那场级别显然更高，总得给别人留点机会。
综合考虑，宁北之选了研一研二两位师弟，凑个老中青学术旅游团，上报导师。
毫无意外顺利通过。反正组里有钱，舍得花，不怕造。
事情敲定当晚，宁北之去痛快游了个泳，浑身舒畅。出来沿街觅食，挂语音给贺启星汇报。
“行程三天，周五中午到，周一中午回。其中，周六一天的会议是重点，周日可以浅浅摸鱼。”
虽是初心不纯，但来一趟绝对不是浪费。宁北之认真研究了参会的几位大牛及其最近研究成果，真给他挖到点东西，决定到时social一番。
聊成了是他的收获；聊不成，就把导师搬出来背锅——谁让你没评上院士，别人都看不起我。
探头搜寻烤肠，宁北之总结道：“也就是说……周五下午和晚上、周六晚上和周日下午，可以找你。”
贺启星记下，问：“在哪住？”
“嘿嘿，学术会议中心的访客宾馆。”论坛主场设在鹭禾大学，住宿就近安排，宁北之乐好半天。这是当初校庆对老教授的接待规格，没想到，不等成为知名校友，他也能住进去了。
“可以。”贺启星问，“和你师弟一起住标间么？”
“俩师弟住一间。”宁北之明晃晃假公济私，“我是师兄我有特权，安排小贺跟我挤一间。”
小贺很上道：“那就麻烦师兄带我见世面了。”
“好说，好说。”
临行前夜，宁北之翻来覆去，索性上网查询异地恋见面送什么惊喜。
这一看就是两小时，整得面红耳赤热血沸腾……你们网友奔现谈恋爱，整这么多花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