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橙色的路灯绰绰地亮起来,点缀着泛出灰蓝色的天空,勉强做了聊胜于无的照明。
禾帧避开路边那一滩狼藉的泥雪混合物,扯了扯口罩,竭力把它调整得对耳朵友好一些,只戴了这么一会儿,口罩就折磨得她恨不得立刻就把它从脸上摘下来。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
禾帧的声音闷在口罩里,她垂着眼睫,看着脚下地砖的图案。
“我梦见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事都是错的,只会不停地把一切都搞砸。就算是侥幸遇到了我喜欢并且也喜欢我的人,事情不仅不会变好,反而会更糟。我会把对方也搞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逃跑。”
“啊?这么个梦就把给你吓住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你现在身边不喜欢你的人还少了?恨不得一抓一大把。就说咱们班,十个人里得有九个半不喜欢你,剩下那半个还是我。”
程剑屏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本无恶意的调笑深深刺痛了敏感过度的禾帧,但程剑屏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出其中的不妥,甚至还想要继续揪着好友的“不讨喜”说下去。
禾帧忍无可忍,一句“你不懂”才恼怒地说出两个字,身子就一个趔趄,整个人急速向一旁倾倒。幸好程剑屏手急眼快,及时扶住禾帧,避免了她摔成狗啃泥的惨剧。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你,笨不笨?在平地也能摔倒,这才三月份,你今年都摔第几次了?”
好不容易站稳的禾帧一时间更是急火攻心,想也不想,怒气冲冲地将脸上那只惹得她心烦意乱的口罩扯下来,一把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扭过头大踏步地向前面的公交车站走去。然而明明她走过的这段路既没有障碍物又没有冰雪,她也没有发生什么左脚绊右脚的意外,但禾帧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突然摔了一大跤。
尽管并不是“狗啃泥”那种最尴尬的摔法,从小到大因为四肢不协调摔了无数次的禾帧更及时在最后一刻用手撑住了地面,避免了“五体投地”的最坏结果,却也由于膝盖重重着地痛得不行。
“禾帧!禾帧!你还好吗?你还能站起来吗?痛不痛?我这里有创口贴,你手上是不是伤到了?”
“不要你管!”
禾帧推开急切地想要来查看她状况的程剑屏,她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委屈。
为什么非要让她再遭一回这种罪?她早已经认命了还不足够吗?她一点也不想什么再来一次弥补遗憾,她这种人,弥补来弥补去,只会是越来越遗憾,最后什么也不会剩。一切好东西她都不配拥有。
“不要你管!”
她泪眼婆娑地瞪向程剑屏,程剑屏怔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只她刚刚丢下的口罩。
禾帧快步上前,一把将程剑屏手中的口罩拽下来,又扔到地上泄愤般地踩了好几脚。
再抬起头,她的脸上全是眼泪:
“你离我远点!别管我!我就是个疯子、傻子、大笨蛋!你离我远点!我不配跟你来往!”
“禾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就是跟你开玩笑——”
情绪上头的禾帧完全听不进程剑屏的解释,她用力拿手背擦去眼泪,一瘸一拐地小跑着去追前面的那辆公交车。
“禾帧,你等等,你听我说!”
她连头也不回,深一脚浅一脚地直直往公交车的那边奔,终于,抢在最后一刻,禾帧登上了这辆她本不打算追的公交车。
*
人要做情绪的主人。
禾帧从来拿自己的情绪毫无办法,她不仅做不成主人,反而还成了情绪的奴隶。这种程度的失控,禾帧实在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了。
胡乱找到一个空位置就扎了进去,她把整张脸都圈在自己的臂弯里,眼泪不住地滴落在前襟上。禾帧哭得很激烈,却没什么声音。她的眼泪很早就是只流给自己的了,禾帧处理不好任何一段亲密关系,最后的下场无一例外地都很惨烈。
就像今天和程剑屏。她实际上也不是不清楚程剑屏的话并非出于恶意,程剑屏多半是有口无心。但是当程剑屏笑着讲出那番话时,努力被遗忘的灰暗时光便如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她是一个毫无价值、惹人厌烦的人,连她的朋友,不,她不配拥有朋友。她就注定要这么孤孤单单地消磨一生。她是个祸星,不该去招惹任何人,她什么也不配——
满溢的情绪如致命的毒药,禾帧哭得浑身发颤,后脑隐隐作痛,眼睛已然红肿,像着了火似的发烫。
一叠纸巾从她手臂下的缝隙递过来。
禾帧一怔,转而又听见一道自己无法忘记的声音:
“两张,到老电影院。”
*
她把擦过眼泪的纸巾团在手心,哭肿的眼皮依旧滚烫,禾帧努力地睁大眼睛,相当徒劳无功地尝试让自己的形象好一些。
“谢谢。”
坐在靠窗座位的余恒收回流连在行道树上的目光,朝身旁的禾帧回以一笑,这个笑有点僵硬,但禾帧却感到窒息般的熟悉,她下意识地把手心里的纸团攥得更紧了些。
“我把钱还给你,真的谢谢你,我刚才没注意售票员过来了。”
“没关系,不用还。”
他避开她递过来的那张一元钱,直直地盯着前面座位上印着的广告,好像对治疗癫痫忽然有了浓厚的兴趣。
禾帧的手僵在口袋里,这句话也如此熟悉,曾经他用这句话不知塞给过她多少支冰淇淋,多少杯冷饮。
“禾帧?”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在拥挤喧闹的车厢里,她把这句话听得异常清晰。
余恒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触即离,好像禾帧身上燃着炙热的炭火。禾帧应声偏头看他,见余恒的额头和鼻尖上都沁出一层薄汗,车里这么热吗?
站在她斜前方的一位大娘还把围巾拉得更紧了些,好像也不是很热……
“没什么——”
他又掉过头去看治疗癫痫的广告,声音有点发哑,好像和他自己正说出的那几个字关系格外陌生:
“赵老师说我们用了同一种解法,但是过程不完全一样,是哪里不一样?能不能说说?我想借鉴一下。”
余恒又小幅度地侧头看了禾帧一眼,仍是蜻蜓点水般的匆匆一眼。
禾帧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突然哽住了什么,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它咽下去,攥着纸团的那只手指节泛白。
“就是中间部分,我稍微绕了一下,套了另一个公式——”她回忆着那道题,仔细说了自己和余恒解答过程的不同之处。
“不过还是你的那种解法更好一些,步骤也少,我的这个有点复杂了。”
“不。”
他否定得不假思索,引得禾帧有点讶异地看向他,余恒略显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
“我的解法有点讨巧,用在这道题上还好,别的题上多半就不行了,还是你的那种更好。”
“是吗?我没往那儿想。”
“而且——”余恒顿了顿,终于把那句想说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讲题也比我讲得好多了。”
“你很优秀,禾帧。”
那张越来越近的公交车站牌上写着“老电影院站”。
禾帧抓住扶杆,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扯出一个笑容,她看着余恒,本该此时和她素昧平生的余恒。禾帧渐渐意识到,另一个和她有着许多过去的余恒似乎跟她隐瞒了许多。
“你不觉得我很吵很烦人吗?他们都觉得我话太密,太爱表现。”
播音腔的女声准时报站,车门敞开,已然到站。
她看着他站起来,向她直直走来。
他说:
“我不觉得。”
*
家附近的路灯明亮许多,是一种剔透的冷白色。
冬天时,禾帧早起下楼等车,天幕还常常恋恋不舍地浸染在夜色里,一整条街的路灯只好暂时顶替太阳的职责。她把这一景象写在作文里,形容这时的天空是“一件缀着两排水晶纽扣的深蓝天鹅绒大衣”。
钟老师对她将路灯比作水晶纽扣的想法大加赞赏,这一篇作文也被作为范文打印出来流传在整个年级,禾帧因而小有名气。那时的她很是为此得意,飘飘然过了头,结果下一次月考作文就写跑了题,被钟老师罚写了一百遍“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明天那节语文课应该是作文课吧?体育课十有**上不了了。”
禾帧觉得面前的余恒像一只拼命给自己上发条的小机器人。尽管知道他是在努力寻找和她交流的话题,但她却总因为他明显不擅长交际的笨拙想要发笑。好吧,禾帧其实没资格笑话他,她自己在人际交往上其实和余恒也是半斤八两。
“不过上节体育课,体育老师不是说要在明天选人上项目吗?”禾帧补充道。
除了这时段的知识储备,禾帧在这一时间段的记忆也非常清晰。这些记忆的清晰和“前世”记忆的模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禾帧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可能不是“重来一次”,而只是在地理课上打了瞌睡,做了一个冗长可怖的梦。
“如果是别的时候,钟老师可能会‘得逞’,这一次可能说不准了。”
余恒见到禾帧面上的笑意,衣袖里紧握的手慢慢松开,他似乎呼出一口气来,顺着禾帧的话继续道:
“那可能就只有一节课写作文了。钟老师可能会把那篇阅读留成作业。”他悄悄瞥了眼禾帧发红的眼眶,她今天走路的姿势不太自然,余恒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一节课的时间写作文,咱们班肯定有很多同学要抗议了。”
“是啊!程剑屏肯定喊得最大声。她最能拖了,别说一节课,我看她两节课也写不完,真不知道那几百字有什么难写的。一节课真的足够了,我都用不上一节课,半个小时就能写完——”
禾帧被余恒带得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长串话,又急刹车般地停住。她听见走在旁边的余恒笑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望向他,正好瞧见他没来得及消散的梨涡。
混乱交错的记忆围住禾帧,她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哪一个自己,而余恒又是哪一个余恒。
“你不是答应钟老师再也不只用半小时写作文了吗?”
余恒挑起眉毛,很带有揶揄意味地瞧了禾帧一眼。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份驻守在眼皮上因红肿而生的热度又急速窜上她的脸颊、耳尖,她颇为心虚地反驳:
“哪有这回事!”
禾帧的反驳似乎正在余恒的预料之中,他的梨涡再一次露出来,不紧不慢地道: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钟老师说完程剑屏是‘慢工出不了细活’,又紧接着说了你——”
他盯住她,远比盯着那则治疗癫痫的广告更热切,眼睛里盛着笑,梨涡更深:
“钟老师说你总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最后不仅吃不上豆腐,还把鞋跑掉了,连家都找不回。她说你每次半小时内写完作文,不是跑题就是差点跑题。所以你答应她——”
“停停停!”
面红耳赤的禾帧及时喝止住畅快揭她老底的余恒,匆忙一指不远处的小区。
“我到家了,改天聊!再见!”
接着她便毫不留恋地落荒而逃,这一次倒是跑得很顺利,没有一点要摔倒的迹象。
余恒站在原地,注视着禾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
他从衣兜里拿出两张粗糙单薄的公交车票,笑了笑,又仔细把它们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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