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暑假,中考结束,我一边打暑假工一边等待录取通知。
周日晚,电子厂下了班,我不想回家,便上街道去闲逛。当我填满一塑料袋的玻璃酒瓶时,夜色已晚得十分浓郁,天边亮着几颗稀疏的星。
那个男人兴许睡死了,我终于拖着沉甸甸的麻袋,慢吞吞地挪步向家中走去。
行至柳巷,路灯昏暗无光,一股烟臭味扑面而来,未等我快步逃离,三五个小混混抢先拦住了我的去路。
黄毛、红毛,还有粉毛,都很丑,他们身材纤细不高,歪歪扭扭地站着像几条恶臭的邪恶竹节虫。
烟味喷出落在我头上,我忍着厌恶挥挥手散去,黄毛伸出肮脏的手想要摸我的肩膀:“小妹妹!一个人?大半夜的还不回家找妈妈,在外头找约呢?嗯?哈哈哈!”
几条竹节虫哄笑起来,我想起中考后,小县城里多了不少像这样的游手好闲的初中生,报复社会或是兽性大发。算得了什么东西,也凭欺负我么?
“呦!呦!这小眼神瞪得,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哈!还能打我不成?来,亲一个啊!哈哈哈——”黄毛竹节虫又笑嘻嘻地发话了,其他的都十分欢快地附和他,这只黄毛必定是他们的老大了。
我攥着拳头,恶狠狠地瞪着为首的竹节虫,厉声说:“想干什么?!让开!别碰我!”
初入社会号称一方老大的小混混们被惹怒了,他们一边辱骂着一边围上来拉扯我的身体:
“他妈的,老子就不放了!有本事打一架啊!”
我不由分说,当即与他们扭打起来,男女力量悬殊,好在我颇知打架的技巧。瞅准了他们的老大就是拼了命地往弱处挥动拳头,我翻身将黄毛扭在身下,从袋里抽出最大的玻璃瓶就往黄毛头上狠狠地砸,力气之大使玻璃碎裂,他也顿时被砸晕过去。
“喂!你们干什么!我报警了!”巷外传来一道清亮严厉的男声。
几个小混混看到我发了疯地把他们老大打晕了已是吓得不轻,又听到“报警”二字,皆作鸟兽状落荒而逃,连他们的老大也不要了。
我喘着气从那半死的人身上下来,危机解除,我却余幸般止不住颤抖,腿上一阵阵酸软疼痛。我支撑着站起,想要去捡那散落的瓶子,腿脚一软,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是刚刚大喊“报警”的少年,他扶我到墙边坐下,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裤脚,查看腿上的伤口。
路灯昏暗无光,我却恰好能看清他的脸。一张十分俊朗、正直的脸,带着少年的稚气青涩,他皱着眉、严肃地询问我身上的伤口,察觉我疲惫的喘息时,又放尽了温柔轻拍我的肩:“没事了,我送你去卫生站,好吗?”
他轻柔地对我笑,生得一双多情的眼,柔和了硬朗的线条,我知道那是安抚,但心脏剧烈地跳,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整个世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为什么?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我的脸上一定是茫然和震惊,为什么我的心跳这么快?少女无法理解,相遇的街角,风也停滞,心跳比理智先一步翻涌起惊天骇浪。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有些慌乱地眨着眼躲避我的视线,我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的同时,他将我卷起的裤脚放下:“咳,抱歉。”
我看见他的耳朵在发热,被白皙的脖子衬得很明显。
卫生站离这里不远,他背起那个昏迷的黄毛,我推着他来时的自行车,车筐里是我的玻璃瓶,我们向卫生站走去。夜路静俏,我疲惫心中混乱,他也识趣地没有说话。
此时三更半夜,卫生站里有几个医生和护工值夜班,几个吊水的老人,安安静静地,弥漫着淡淡消毒水的气味。
医生简单给黄毛做了检查,他并无大碍,只需简单包扎,静养便可。如此,黄毛不讹我就好,正准备离开,少年却叫住我。
他拉来一个中年女医生,焦急小声地对她说:“妈,快给这小姑娘看看,她腿上好多淤青。”
我摆手说不打紧,女医生心下了然般笑笑,我注意到她的工牌上写着“柳蕊”。柳医生带我到围帘后做了一番检查,在看见我身上数不清的旧伤时倒吸一口冷气。出去时她绷着脸和少年耳语几句,然后为我开了几副伤药。
我捧着药单,却是一时哑然,身上的淤青和旧伤是真,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也是真。我思索着找个理由将药退回,少年却先一步付钱取药,郑重地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钱,也没有医保。”我如实回答。
他愣了愣,覆上我的手,“没关系,这药不值几个钱。”
我一时苦涩,痛苦地压着嗓子,摇摇头低下去无法再看他真诚的眼睛,“我不要,你的,还给你……”
他也弯下腰,来寻我浸润了的眼睛,无比温柔地带着笑意说:“那你把玻璃瓶卖给我,好不好?你不欠我。”
我闭上嘴抑制,没再说出拒绝的话,他颇有点高兴地拉着我到条椅上坐下,自己则半蹲在我面前,将那药拆开给我涂上,凉丝丝的触感自他指尖传来。拆开便不能退了,我想要自己涂,但他说他更顺手。
我沉默地接受,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话:“你收集的玻璃瓶很漂亮,卖给我最好了,我很喜欢。”
“你家里人在哪呢?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吧?你一个小女孩走夜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也好。”
“我叫安序珩,秩序的序,玉珩的珩。你叫什么名字?”他抬眼看我,带着一点期待。
“鹤蓝桉,白鹤的鹤,蓝桉树的蓝桉。”这是我唯一能回答的问题。
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赏,显然他喜欢这个名字,正想问我更多的时候,我偏过头,无声拒绝了。
他也不恼,勤勤恳恳地给我涂药,然后把卷起的裤脚放下,似乎已经熟练了。
柳医生拿来几个水果,安序珩都推到我面前,我摆手不要,但盛情难却,我便从那堆香蕉和柿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格格不入的柠檬。
安序珩眨着眼盯着我手里的柠檬看,似乎想问:“原来你喜欢吃柠檬?”
我没再多说,只是捧着它,也不吃。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只想多任性一会。
不多时,两个警察推门走进来。他们给我和安序珩简单做了笔录,然后把黄毛竹节虫叫醒,带他上了警车。
一个警察问我:“小姑娘,你家住哪?我们送你回去。”
我回答:“中山路115号。”
两个警察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然后说:“中山路,115号?那不是……十点钟发生爆炸那家吗?”
什么?爆炸?我脑子一片空白,怔然说不出话。随后是更加忙碌的后半夜,警察带我先回到爆炸现场确认,然后去殡仪馆认领那个男人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在那之前,安序珩望着空荡荡黑漆漆的道路深处,女孩已经匆忙离去许久,他回到卫生站内,桌子上放着女孩没拿走的伤药,一颗孤零零的柠檬。
他无端的想:她回家的路,是那么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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