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意最汹涌的年纪遇上情感冷淡的人,是悲剧吗?无论痛苦快乐还是折磨,只要是她,我都甘之如饴。]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那晚的心跳是什么,是心电仪上凸起的波澜、是瓢泼大雨里一道宣告黎明的雷,是蔓延了半生刻骨铭心的折痕。
我认领了男人的尸体,父亲死了,一枚亮着火星的烟头,未熄尽的灶头,烂醉如泥的赌徒,一间狭小到一瞬便可点燃的房子。于是爆炸就“轰”的一声,一瞬间点燃一个坍缩的宇宙。
而彼时被困在小巷野兽般搏斗的那个孩子,戏剧性躲过了这场小型毁灭,苟活于世。
我跪在小小的黑白照前,为这个男人守灵。殡仪馆里很静,或许世上有人和我一样,一个孩子守着一个不爱她的灵魂?
我名鹤蓝桉,黑白照里的男人胡子拉碴、老实模样,他是我名副其实的父亲,名鹤翔。
呵,鹤翔,飞翔?你如何飞?
你是山野农户,父母早逝。你一事无成,在好干爹的帮忙下,你用两头猪换回一个大学生到猪圈里做媳妇。在你的拳打脚踢下,不听话的年轻女人病死了,她被逼着产下的孩子,自恨海诞生。
对此,你没再能拐到大学生,只是做活、赌博和发呆,抽着烟将火星捻在臭鞋底下,冷冷地骂道:“臭婆娘,死之前也不给我生个儿子!”
你不懂,面对政府的登记人员时,她随口起的名字——蓝桉,一种有毒的树,她恨你,也恨我。你不明白,这是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后的、倔强的复仇。
你有个早早立业的好弟弟,人人夸他能干甚至比过了你这个大哥,你们日夜争吵,终于你成功将他赶出家门,从此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你又一次地成功,赶走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亲人。
你唯一的孩子,你口中“贱女人”的遗孤,考上全镇最好的初中,在乡村教师的一再坚持下,你终于愿意“借”钱供她继续读书。
我疯狂地跑,从山野跑到小镇,我如愿坐进干净的教室读书,你也跟来干活,你说:“还指望你挣钱给老子呢!读不好书就打死你!”
我战战兢兢地活了15年,几件校服穿了四年,洗到发白,淡淡的肥皂水味透过未干的衣物,浸到书包上。
你的后半生只有我,我被迫承受你的一切:永远的冷漠、没由来的怒火、突逢欣喜赐予我的奖赏,受到街坊邻里谴责后腆着一张忠厚的脸向我“赔罪”。
哈哈……现在你死了,凭什么……我恨你不死在一切之前,死在我诞生之前,死在她昏迷之前,死在一切发生之前?你为什么,你现在死了!我呢?我要怎么恨你,我还怎么恨我自己?
你恨我,你爱我,我恨你,永远不爱你。
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切下你的肉,把你的血撒遍整座大山!可你就这么死了,被自己害死了!你可蠢到家了!那我呢……我呢?
我要怎么活下去!
“砰!”
他那张鬼笑的脸被我打翻,手掌无力地坠落,我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胸口,像濒死的鱼苍白地呼吸,这才发现领口已经被泪浸湿了一大片。
昏迷之前,模糊的视线里有个男人跪倒在我身边,那张另我厌恶不已的黑白照片正躺在那,玻璃碎了一片。
——
第二天我从医院的床上醒来。我知小镇上是没有医院的,有人送我来市里。
我任性地拔了吊水针,起身到空荡荡的白色走廊里绕了几圈,窗外树影婆娑,鸟儿藏在哪里鸣叫呢?光斑透过窗子撒在我的手背,风微凉。
无论多难过的日子都这般过去了,活下来的人静立此处,方寸静谧,恍若隔世。
后来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小叔——鹤文,他穿着不甚合身的西装,裹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赶来,将一碗馄饨放在桌上。
自他被自己的哥哥赶走,我们七年未有任何联系,我差点以为他死了、失踪了、再也不回来了,可他现在就在我面前,像一个真正的家人。
鹤文比记忆里成熟了许多,眼底有深深的黑眼圈,眼角几条细小的褶皱,整个人却比我更有精气神。他憨笑着,哄我说:
“蓝桉,快吃吧,等会带你回家。”
“家”……么?
我捧着碗勺,愣愣地任由眼泪掉进馄饨汤里,苦进嘴里。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得还要颤抖带着更多泣音。
“小叔……我还有‘家’么?”
无需任何解释,这个独自走过七年的男人顿时也红了眼眶。他年少离家,赤手空拳在他乡闯出了怎样的天地,付出了什么代价,又有谁做他的后盾?只见归来中年,仍独身。
他憋着自己,面对病床上的孩子,他抹去悲伤,抽动着嘴角红着脸向我微笑:
“吃吧,孩子,吃吧。”
他起身走到病房外,逃也似的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们都无声消化着一切,咀嚼着同为鹤家人这别扭的半生。
他也让我明白:无人能够对我做出任何承诺。
鸟鸣依旧,我堵了一口气,囫囵吞枣地吞下这碗混了生理盐水的馄饨。
——
后来几天,小叔简单为鹤翔办了葬礼。中山路115号的房子是租的,租金刚刚到期那里就被烧成了黑屋,小叔带着礼给房东赔了罪。
我的财产,只剩下身上一套初中校服,兜里刚从电子厂结的工资,和手腕上一块白布带电子表——中考前夕,班主任赠予我的礼物。
好在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那场爆炸只是带走我一个梦魇。
小叔带我到镇上置办了几件衣物,幸而夏天的衣物又比较便宜。没有地方住,我们就住最便宜的旅店和网吧。
我的录取通知很快下来了,班主任无比欣喜地找到我:
“考上了,好孩子!你考上了!全县第一!传遍了都!”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心中欢喜,小叔也又惊又喜。初中请我回母校合影,又给我发了一笔奖学金,九月开学时,我的照片会出现在往届荣誉榜上。小叔和班主任一起,帮我在政府申请了一笔贫困补助,这些钱加起来足够支付我下半年的高中学费和学杂费。
我被市里的省级示范高中录取,于是我又从小镇跑了出来,到了市里。
市区很大,马路宽阔,楼房高筑,是我未曾见过的琼楼玉宇。小叔带我去看了那所当地人都梦寐以求能够考上的高中,我隔着紧锁的铁门向里面看,好漂亮的教学楼,好大的校园,高中原来还要比初中大上一两倍吗?
想到以后就可以在这里上学了,还会考上大学,自己工作、挣钱,再也不愁吃穿。我的心像鸟儿般雀跃起来,那张录取通知背后,是一把打开牢笼的钥匙,它给这鸟儿自由。
我们了解到这所高中是全走读制的,买房子自然是不可能,小叔带我走遍街坊邻里,终于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寻到一个租金最实惠的去处。
距离我的高中约一公里,背靠菜市场一个小型连锁超市的二楼,房东阿姨领我们过来,楼梯有些老化了,但也算干净。我向楼梯上方望去,三楼大概也是出租的。
一条长长的走廊,靠近楼梯的是一个开放式小厨房,里面堆了不少锅碗瓢盆。一层有□□户,看门口的鞋柜和快递盒,可知几乎住满了。
“搁这租的呢,都是年轻人,我看你也是一个小姑娘在这上学,交给我,尽管放心嗷!”房东阿姨淳朴地笑着,拿出钥匙打开了楼道最深处的房门。
房间不大,大概十个平方,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木桌抵着窗边作书桌、一个带有全身镜的小衣柜,还有一张折叠小桌板靠在墙边,可以当做餐桌。为了掩盖掉漆的墙壁,墙上尽数贴了花花绿绿的墙纸,正对着小床的墙上还有一台颜色发黄的杂牌空调。
拐角有一个狭窄的小独卫,里面甚至有一台半自动洗衣机。
“上个租户也是个小姑娘,上个月刚搬走,你看收拾得多干净!”阿姨从衣柜里掏出一个小电饭煲,递给我,“这也是那小姑娘留下的,她不用了,我看还干净好用的呢,给你使吧。厨房就在楼梯那,但大家挤一块还是不太方便,有个自己的锅好些。”
我笑着接下,向她道谢。月租400,我的家自此定下了,繁花路99号209室。
离开学没几天了,小叔陪我到楼下超市置办了床上用品、锅碗瓢盆、一些日用品和书包文具,然后用公共厨房的煤气做了新家的第一顿饭。一盘炒菜放了肉,一碗米饭,我吃着觉得很有盼头。
晚饭后,小叔带我出门走了走,在他的交涉下,房东阿姨慷慨地把废弃间里没人要的旧自行车给了我,从此我就可以骑着它去上学了。
“会骑吗?我教你,很简单的。”他高兴的笑笑,以颇有些滑稽的姿势驾驶这辆二八大杠。
我有些脸红,这么大了还没有骑过自行车,但夜风吹过的小路没有那么多车辆,少女的害臊得以掩藏在无光处。
“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一下就学会了!”小叔高兴地追着我跑,他说自己要锻炼身体,我便一路骑到高中,他也跑跑走走了一路。走了一趟,我摸清了日常上学的路线,自行车骑得也越发熟练了。
回去的路上,小叔带我拐进一条灯火通明的商业街,我有些迷茫,他也不解释,拉着我径直进入一家手机店。
他又与店主交涉了许久,最终花了800块钱给我买了一个二手机,我人生中第一部手机,它四四方方的躺在我手里,无比新颖。
插进电话卡,他录入自己的号码。“我得回去工作了,今晚的车。别怕,照顾好自己,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有你小叔呢。”
浑身颤抖了一下,我顿时觉着这手机有罪了,但只是面无表情地回应他:“嗯。”
回到209室时,只我一人了。插入钥匙,扭转,摸开灯,我躺在铺了新被褥的床上,茫然地盯着泛黄的天花板看。
鬼使神差地,我将手伸到枕头下,那是个裹得严实的塑料袋,我疑惑地将它掏出,一层层拆开,里面是一捆百元钞票,我抑制住内心的震颤,一张张数过去——一千二百元整。
塑料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叔飞扬的字迹:
“对不起,孩子,小叔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别怪小叔,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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