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传来清脆的咔哒声。
暮色四起世界满目是灿烂昏黄,你被窗户那的落日光芒闪得微微闭上眼,眼前是薄薄的红。
只是那抹红并没有存在太久,很快,沉默的人影拥上来,自你手中接过那本漫画书后冰冷的手掌在你脑后轻轻抚摸,无机质的声音含笑。
“鼹鼠的燕子,又是它。你去见诗兰了,主人。”笃定的语气,它对你的行程和人际交往了如指掌。
“嗯,别抱我,好凉。”你推开它,垂下眼换鞋。
高大的仿生人半蹲在你身前,机械手臂轻轻翻转,用宽大的手掌托起你被高跟鞋磨出红痕的脚腕,微凉的金属轻轻触碰那处伤痕。
“痛不痛?”关切的询问里含着心疼和一点嗔怪,很像人。
你歪头打量自己的脚踝,诗兰说得对,你最近瘦了好多,往常还覆着一层薄肉的踝骨现在硌得人眼痛,青紫色脉络潜伏在白色肌肤下,透露出脆弱的颜色。
你有些厌恶自己瘦弱的身体,以至于那些深夜逃不开机器人钳制你的臂膀,可是你又有些害怕健硕的肌肉,那意味着暴力,摧毁。
你试图抽回腿,但它握得很紧,察觉到你逃离的意图后,机器人稍稍抬头仰视着你,和未出厂的机器人一般无二的空洞眼神里居然还能看出一点不满。
你怀疑自己也被诗兰传染了,居然能从机器人可笑的眼睛里看出情绪。
“可不可以让我恢复那些设定,那样就不会冰了。”
格式化后它的所有仿真装置都开始罢工,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胸膛的起伏,没有了可以自主调节的温度,要不是不知道的何处出了差错让它的记忆和性格没有重置,它合该像个扫地机器人一样,除了干些家务旁的不管不顾。
“不需要。”你冷淡地拒绝。
眼看它黯然低下头,为你套上暖融融的拖鞋,你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入冬了。
身体迟来得感受到一些寒风中的冷意,你知道,那大概也是幻觉。
基因改造后的身体各方面都显著拔升,采自北地人类的高质量耐寒基因同样作用在你身上。
因此舒城这个地处纬带中央的地界,寒流带来的那点冷空气还不至于让你觉得寒凉。
世界实在发展得太快,人类的寿命被最大程度拉长,长寿基因几乎成了高智人人手必备的一套作用基因,因此世界已经不需要太多低质量的新生儿来拉低资源分配量。
有时候你也会恍惚,照这样下去,往后会不会全世界的人都长一副模样,都有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记忆一样的经历,一样活到某个年份再集体报废下班。毕竟是无数年基因筛选的结果。细想起来,那样的人类又和机器有什么区别。
呼出一口气,你打断自己发散得有些违背生物进化论的思绪,穿好拖鞋踢了一脚机器人结实的大腿。
“饿了,去做饭。”
将自己摔在沙发内,你百无聊赖扯过那本漫画书,翻开几乎已经倒背如流的第一页。
画上是只燕子,修长流利的身形是造物主最偏爱的线条,叫它能乘着风去往离祂最近的天空,人类亦是造物者的宠儿,却没能得到这样的优待,只能自主造出飞机,火箭,去探寻父神隐匿在宇宙中的双眼。
这段话原话是诗兰说得,她脑袋里充斥着或浪漫或离奇的念头,偶尔有些时候甚至有些神经质。
你笑笑,低下头继续翻动那本幼稚阴暗的漫画。
鼹鼠和燕子永远无法获得幸福。
这是写在扉页的话。
出生就在阴暗潮湿地底的鼹鼠与生在朗日清空下的燕子,有着略微相似的名姓,同样深色的身体。
潜藏地底的盲者却一辈子未曾见过飞鸟统治的天空。
某日,鼹鼠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鸟,它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并非生来目盲的生物,原来世界有颜色。
纵使飞鸟蜗居在潮湿的地洞养伤,它也依旧有明亮的眼,是鼹鼠永远不曾拥有的神迹。
对于鼹鼠来说的救赎,却是燕子一生一次的坠落。
鼹鼠和燕子怎么可能相爱呢?
鼹鼠和燕子要怎么相爱呢?
如何哀求天空的使徒背上一个目盲的累赘返回天空呢?
鼹鼠只是阴沟里的鼠辈,沉沦在黑暗处太久,已经失去了爱上飞鸟的权利。
作者只会写它们相爱,救赎,历经千难万险可以相守,燕子可能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带着鼹鼠飞上天空兜风——像是为了保护孩童童话世界而强行打通的if线。
诗兰的前半部分确实是这么画的,燕子翱翔在蔚蓝色天空,脚下挂着藤编的小篮,目盲的鼹鼠坐在其中懒洋洋吹着风,呼吸着高空的氧气。
正文结束后那些潜藏的自卑怯懦与阴湿的恶意才会撕碎这段感情。
那是诗兰描画的下半部故事。
天空和地底的空气含量组成并不相同,鼹鼠的生物构造决定了它不可能长期适应高空生活。
鼹鼠选择放走本就不属于它的燕子。
放走燕子的鼹鼠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死在巢穴里,它注定活不了太久。
正如如果不是经历过长光照处理,候鸟亦不知道自己可以选择飞往南方追逐失落的太阳(注)。
鼹鼠用尽了恶毒的言语去推开燕子,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沼泽的囚徒只能用如此极端的表达来掩饰腐烂心脏的一点期许。
“要是燕子留下,会怎么样?”
它的声音自身边响起,身侧沙发陷下去些许,坚硬的胳膊拢着你,叫你靠在它身上。
“留下?那就变成了鼹鼠的囚徒,被剪掉翅膀,靠鼹鼠喂养,这样才会一直陪鼹鼠呆在地洞里,慢慢失去明亮的双眼和引以为傲的飞行能力。它们会争吵,会撕扯,照样会用尽了难听的话伤害对方。”
你下巴磕在它颈窝,懒懒抱住它,“做了转基因西红柿炒转基因鸡蛋,用了高产少虫害大豆油?”
“那样的话,一开始就不是爱啊。”它低声,“真的相爱又怎么会变成恶语相向的模样。”
“你个ai懂什么是爱。”
你讥嘲一笑,有些凉的指尖不客气地戳了戳它心口——没有心跳的心口。
“爱是最无聊的东西,现在不是爱情当道的时代,现在利益至上。”
早就不是一封情书就能寄托好几年少年情思的好时候了,人们活得越来越长,任何感情的保质期却越来越短。
“我爱你。”
“最爱我的人早就死了。”
“那我是最爱你的机器人。”
“……说了多少遍了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代码决定的程序才不是真正的爱。”
“元青!你不讲理!”
它气得压着你手腕将你扛上肩,在你笑闹着捶打它身体的时候一声不吭承受着,直至将你放在餐桌旁,那双修长结实的手才环着你将你困在椅子上。
机器人的眼睛是空洞的,你却下意识看出了一点哀伤。
“你总是在骗我,不久前你还会说爱我,说我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的仿生人。”你笑着接上后半句。
“G-0001,是的,拥有诗兰为你勾选的那些定制属性的你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可你已经被我格式化,失去了所有独一无二的属性特征,现在的你何谈独一无二呢?工厂里还有许许多多你的兄弟姐妹,如果你非要我承认爱你,那我也爱它们。”
“你愿意吗?让我像爱着它们一样同等爱着你?”
失去了唯一性,这样的爱没人会想要。每个人都想成为最特殊的,起码在自己爱的人心里。
“我,不,愿,意。”
它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
凉透了的唇毫不讲理地覆上来,你被它亲得往后仰,脑后扣着的手近乎是急切地摩挲着。
它模糊的声音响在你的口腔,顺着骨骼一路传导到掌管听觉的神经。
“……我有它们没有的记忆,我比它们爱你,我生来就是属于你的……”
“什么记忆呢?”你问。
其实它的话没什么不对,作为定制ai,它确实是生来就属于你,不过这样的专属却不是你要的。
“……”
有关这段奇怪的记忆你问过许多次,可它只是沉默,好像说出那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对于它来说不亚于一场凌迟。
时间长了你也失去了兴趣,你不是很喜欢逼迫别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哪怕它是属于你的一个机器人,没有人格,毫无尊严可言。
但你某些时候还是会选择尊重它。
眼看餐桌又要陷入沉默,你适时转移话题。
“好了,我真的饿了,去一边待着,充电也好打扫卫生也好,不要烦我。”
“不。”它执拗地捧着你的脸,垂下眼以冰凉的额贴着你。
“为我取个名字,好不好?”
它知道,元青有位最重要的好友叫诗兰,诗兰有个最重要的ai叫青林。
可它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区别于其他ai的代号——除了G-0001,它讨厌这个编号。
等它拥有了名字,主人或许会稍微有一点相信,它是和其他ai不同的。
真是难堪的沉默啊。
你有些好笑地看着它近在咫尺却紧闭的双眼。
“你这个样子,像是一条在期盼着主人为你套上项圈的狗,名字有那么重要么?”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不重要的话为什么连随便给我一个都不愿意呢?”
恍恍惚惚,你像是被重新扔回了已经过去很久的童年。
没有人会把善良、天真、可爱这样的词按在你身上,那时候的你是路边乱七八糟的狗尾巴草,是已经泛黄熟透的那种,曾经柔软的触手已经全然变成了粗糙的种子,碰一碰便要扎根在旁人身体里长出叫人痛苦的刺。
那是在被收容所剥夺名字之后的一段时间。
你和诗兰,诗兰的老公陈郁筠,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孩子一样,被剥夺了名字,剥夺了过往的一切,困在高高围墙之后成为了编号一二三四五。
时不时的就会有某个序号离开收容所去往不知名的何处,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那时候你还是个叛逆嚣张的刺头,执意寻回自己的名字。
等待你的自然是永无止尽的毒鞭和断绝水米的饥肠辘辘。
自那时你就明白,名字是一个人类最重要的东西,代表着过往,和人格。
只是对于机器人来说这样重要的东西是否重要你并不太清楚,你只是觉得它在撒娇,因为讨不到你的宠爱所以想要一条狗链,来证明它依旧被你牵在手里,是属于你的。
可惜你无意于这样的牵扯。
推开他,你神色冷淡地低下头尝了口按照标准食谱做出来的油盐添入量都分毫不差的西红柿炒蛋,声音讥嘲。
“你只是个家务机器人,谁会给工具起名,以为我是诗兰?”
“……”
你欣赏自己的冷漠。
辍学,斗殴。
阶级分化尚未这么严苛时你就已经是筒子楼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混蛋了,精瘦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蜗居在收容所常年不见天日的回廊,养出一身白到发青的皮肉。
为了活着而发狂,为了护住诗兰而将人打得头破血流。
冷漠才是人类的底色,只有理智到极致,冷漠到极致,才能给敌人最狠辣的一击。
现在你把那一套用在了它身上,成功收获了一双神伤的眼眸。
你几乎爽到浑身战栗,比起它强迫你的那些没滋没味的吻,凌辱它那不健全的机格更让你感受到自己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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