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雪化净,汩汩茶声。
乌离托住从红墙上逃落的一片梅瓣,眨眼间,手上多出一杯清茶,乌离这时才瞳孔聚焦,沿那煮茶的人看去。
走回来的路上,他被拆穿不知道辅相大人的名字,好在辅相大人不介意,还好心告诉了他名字是什么:岑风南。
那人已换上白衣细裘,正垂眸,眼折处有一颗淡淡的痣,在一眨一眨中若隐若现。
好巧,白星也有这么一颗,虽然一个是左眼一个是右眼。
但是二人的性子却相差甚多。
一个温和近人,一个生气郎郎。
正想着,岑风南对上他的眼,淡笑出声:“乌大人,不喝么?”
他反应过来,抿了一口,又听那人问,
“大人在宫里住的习惯吗?”
乌离适才想起,他被皇帝安排在宫苑高阁住下,那段日子里,吃不下什么东西,抬头公卷,埋首倦意,浑浑噩噩。
连出去一趟,都得登记。
不过他不在意。
“挺好的。”他浅浅一笑,随口一编,“饿了有人服侍,困了倒头就能睡,能混日子登高阁俯瞰全城,有什么不好的?”
岑风南敲了会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声,随后举茶喝了一口,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情绪。
乌离不知为何有些心痒。
许久,他才听见:“乌大人在宫里若是无事,可来我府上坐坐。 ”
能逮个人说话,这更好了,于是连续好几日,他都是在这里蹭茶的。
日将暮,鸦枝啼。
乌离困乏,整个身子懒懒倚在摇椅上。
糟糕,刚刚好像不小心把辅相的点心和茶都吃完了,而且吃完之后他居然就想睡觉了,什么猪一样的习惯。
还好他今日是留宿此处,不然还得吃宫里所谓的佳肴。
至于为什么留宿,这就要说起岑辅相在他准备离开时扯住了他的袖子,对上那双无欲般的清冷眼,他从中竟然莫名觉得他在撒娇。
不对不对不对,堂堂辅相。
当然乌离很快甩了这些想法,因为据岑风南本人所说:“明日休沐,天赐大雪,乌城主赏脸陪我堆个雪,可好?”
要知道乌离向来不会拒绝他人请求。
回到房中时,他是真真想直接躺着,奈何在“干净”和“睡觉”之间懒得纠结,于是选择在浴桶里泡着睡觉。
虽然乌离并没有想到他会在桶里睡着,梦里的自己已经跑床上睡觉了。
不知为何,他总觉这院中有一股气息安抚了他,睡的倒不似宫里一般浑噩。
木廊铃音风响,岑风南拿着两盘小食——乌离没吃饭便回了房中。
敲敲门,没人应声,见灯未熄,门未掩实,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四处找了找,才在桶里找到了乌离。
乌离侧头靠在木沿,脑袋枕着手,侧趴着,水汽氤氲,染了圆肩、耳垂、面上、呼吸一片粉,墨发丝丝缕缕搭在颈肩,混着被打落的花瓣。
面具仍是没有摘下来。
岑风南神色晦暗,看了片刻,将他抱起来穿了衣服,送回床上,调整手脚,盖实了被,这才熄灯。
其实他夜视更为灵敏,熄不熄灯也不影响他看清周围。
也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皇帝派出去试探这位大人的暗卫,有没有想到,这位大人在外人面前竟会如此的毫无防备。
抬手,袖中滑落一把细小的尖刀,不知觉中,抵上了乌离的心口处。
身上的狐裘沾了水,湿湿垂下白绒。
尖端仅仅穿破被褥一道小口,又收了回去。
小裂口被人抚平,又折了一叠。
铃音随风又响,雪掩了来人的痕迹。
乌离隔日醒来时,看着那份小食,不由地愣了一下。
……
当今皇帝控权欲疯,尤其是对郎妖居这个人灵皆贾的地市。
在皇帝眼中,设立不夜市之前,郎妖居便与多方势力“勾结”,对他造成威胁,会随时谋逆,擒贼先擒王,美其名曰强化友好谊,实则想吞并郎妖居心思已久,藉由“不夜市”理由将乌离软禁宫中。
他们要是能谈和早谈了,先前安插这么多细作进来都被乌离默默请走。
这不,把皇帝惹恼了。
乌离自是想到了这些,但他不是很在乎,比起跟皇帝玩心眼,他还是老实待着吧。
“话说,你是怎么让我可以待你府上的?明明之前就算想出去总有理由被驳回……”乌离说着,愤愤将一根树枝插进了雪人的头,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雪团直接塌陷。
“……”
岑风南默默撇去脸上被溅过来的雪,没应答。
乌离挑眉,顾自猜说:“那是皇帝让你过来看着我的?”
岑风南又瞥了他一眼:“有一半是。”
“一半?”
“嗯。”岑风南。
乌城主不明所以。
一月后。
正当悠闲过冬时,午皇来找绊子了。
文武百官,两列凛凛立于朝堂。
乌离就站在这其间。
金堂之上,午皇扶座,垂帘之后,看向他的眼总带一丝轻蔑。
圣人怀忧,无可奈何。
听了一会关于边境的问题,午皇才提到不夜市是否关闭的问题。
“乌城主的建议是?”
发呆中,听觉有人喊他,抬眸对上一双淡漠却隐含笑意的眼。
他默然。
思虑了一会儿,才开口:“不夜市制策已在郎妖居落实已有两月,此时暂停,怕是难以和民意,可先散布信息,予众商易一个缓冲时间,再停止也不迟。”
这应该算中肯意见了吧。他心说。
谁知那午帝却是个不喜他的。
午帝在帘后托着下颔,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只纸鹤,欠笑一声:“乌卿不愧是鼎鼎有名的郎妖居城主,真是考虑周到。”
语气隐含不善,“乌卿”?午帝这是想干嘛…
“那朕也顺便说个好-建-议,”语气慢吞,“占星师观天,适时举行祭天大典,那便在那时,将郎妖居不夜市如此終了,这些事宜交予乌卿办,吾甚可,乌卿觉得可好?”
你可以个屁你可以。
乌离心中咆哮。
祭天大典,斩杀百名罪犯,昭明理,引天祥。可是秋斩刚过,如今狱中死刑犯能找得出百个?!
“是。”
要是这皇帝想让他死,那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退朝后,午帝独留了岑风南。
“看在岑卿的份上,吾才没有过分为难这个外来臣子。”午帝站在他面前,想伸手去触碰他。
“陛下慎言,客卿亦有忠者。”岑风南后退几步。
午帝尚值年少,面容清秀,稚气未脱,却行事成熟稳重,总带着几分这个年纪不常有的深沉。
见他如此,午帝收回了手:“罢了,吾敢在他面前论帝,他未必忠。吾给他这个机会,要不是你,在他对吾派去的人不敬时,他早该死了。”
轻轻几句,好像在谈论一只蚂蚁。
“郎妖居一事牵涉生灵过多,此时还不是最佳时机,还请陛下见谅。”
午皇冷哼一声:“吾当然知道,刚铲除了个南河首富,现在又冒出来个郎妖居,天下人人都在称赞郎妖居的主人有多么丰功伟绩,名声比那南河的还要肆虐,朕的天下,到底是谁的!”
“请陛下息怒,”岑风南,“郎妖居是当今通商要塞,不仅仅是人,亦有妖与幽,与南河一事不可较量,烦请陛下再耐心等等……”
一场谈话以不愉快告终。
待他走下长阶,近外墙门时,便见那红墙之下的马车坐着一只绒绒的似冬中冒出的青草般的人儿。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乌离。
脚步骤然放松。
厚雪被踩出一深一浅的步子。
心中所思过多,他抬眸,落入一双清亮的眼中。
“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可有幸吃辅相大人一杯茶?”乌离笑语盈盈,在车上朝他伸手。
岑风南瞧着点点冰花落在某只白净的爪子上,不一会便溶了。
他伸手,覆了那水渍,声音带了几分轻松:“好。”
马车空间宽敞,暖炉熏染,本是令人放松的感觉。
岑风南脸色向来不是很好,在冬日愈显苍白,乌离从中还体会了一丝生气的意味。
“岑大人。”乌离喊他一声。
前者掀了掀眼皮子:“嗯?”
“是发生什么了吗?”
“无事,只是除岁快到了,陛下询问了些宴会事宜。”
“这样。”乌离又一如平常开启了他的废话,说今天的雪昨日的花以前的酒…好像根本不知道除岁宴是由后宫嫔妃监管。
好像此时的他,就是想让岑风南笑笑。
……
望夜明河,洒洒月光倾泻,风起,满卷诗书在案上翻飞,岑风南跪坐其中,迟迟未下笔。
他想。
乌离此人,说好听些事率真,实则就是个傻子。
不过,是真傻还是装傻。
但也由不得他真傻了。
而那一张压在骨节下的纸,列了短短七字,两处地方。
一处是去岁被抄斩的南河首富居地。
另三字,则是“郎妖居”。
翌日,乌离被允许回了郎妖居。
他在高高兴兴扎上他的小包袱准备溜回去时,骤然碰上一辆马车。
他有些意外:“岑大人今日…不用进奏的吗?”
“外派,要上来吗?”
抬帘雪纷飞,鸦云纵天,显得车里人更恹了。
岑风南咳了几声。
乌离反应过来,掀开帘子屈身进去。
坐下不久,岑风南便听旁边的人问了一句:“岑大人可知…南河首富?”
他眼皮一跳,回应:“知道。”
乌离又问:“那你能同我说说这是个什么人吗?”
岑风南沉默片刻,简单回答:“从父经商,年少成名,后因勾结外敌,去岁抄斩。”
“勾结外敌?”
“此事不是我督办,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曾入朝为官过。”
乌离赞叹,“天才啊!”
路途有些遥远,本就困乏的乌离在迷蒙中偏过身,在角落里蜷缩。
岑风南一路上只是浅浅看着他,无言。
此事确实不是他督办,而是他的废物哥哥。
但是他知道的,也不比他少。
……
水下与陆地通了条道,人可以从隧道里走进去。
如今的不夜市——郎妖居,比往日更显昭锦。
风格迥异的服饰四见,而不显纷杂;通街繁闹,而不显脏污;摊贩满地,而井井有序。
“不错呀这两孩子。”他不禁感慨两句,几月过去,这里的繁荣虽然使他陌生,不过更多的是欣慰。
“孩子?”岑风南敏锐捕捉到重点。
“之前从几个巫疆私贩救下来的。”乌离随口回了一句。
等他们见到银月银禾时,只见少年眼睛像困得睁不开了,走路晃晃摆摆,银禾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在见到乌离的那一刻,倒是有了些神采,大老远喊道:“离姐姐!”
岑风南:希望你后面还能觉得我温和[化了]
私设有点多,还望海涵┐(?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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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宫与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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