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98夤夜起火(19)

两个月后,张赞风尘仆仆地回了北京。刘持盈请她吃饭,其间张赞兴奋地告诉她:“胶片所有冲洗已经完成!”

刘持盈没开车,为两人一人斟了一杯酒权当庆祝,张赞喝得一张小圆脸通红,随口道:“持盈,你把这好消息告诉周姐吧!我还没对她说呢。”

张赞后来绝不承认,是自己这句话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其实仔细想想,刘持盈也不得不同意,是她和周令宜内心都渴盼着这个契机,只不过当时她们两个人一个人是未觉警惕,另一个则是故意逃避。

总之她们两人都好像已经出戏回归正常生活的样子,刘持盈不知道周令宜,但她确信自己已经将那段时光收藏进了记忆的柜子里,十分坦然了。她当天就发了短信,报告这条好消息,周令宜几乎是立即回复了:真好呀。

刘持盈自然而然地又发道:等做好剪辑,距离上映也很快了。

周令宜道:是呀,到時候就能夠看看成片如何了,已經期待很久了。

自此以后,两人的联系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开始逐渐每天都和对方发短信。鲜花成了挑起话题的最好由头,周令宜每天会对刘持盈讲今天的鲜花品种和颜色,并一定会加上:今天的也很美麗。在香港后期配音期间,她也会顺理成章地把进度同步给刘持盈。

既然出戏,恢复联系又有何不可呢?周令宜又成功地将自己给说服了。大家若是拍一部电影便不相往来,那叫别人看起来才觉得放不下,才多可疑。

多联系联系,知道对方是和自己完全一样的女人,那点旖旎情思,也会随之散得很干净的。

不仅如此,生日和逢年过节也成了最好的见面理由,周令宜怕冷,然而生日在隆冬腊月,刘持盈知道她不喜铺张,也肯定不爱生日会之类的场合,应该是碍于尹方德,才会在家里办一个小型的聚会。

那天她临时有工作,很晚才赶到香港,周令宜接了电话迎到庭院里的时候,几乎是不可置信。

两人在夜色中的嘉道理山绕了很多圈,天气很冷,到后面便不自觉地牵上了手。她带了许多北京特产一并送给尹煦,给周令宜的礼物则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无事牌。

她笑道:“戏里头我的角色带平安扣,正好,送你一块无事牌,周姐,希望你以后无病无灾,平安康健。”

刘持盈很难忘记那天周令宜那种欣喜的神情和她望着自己的脉脉的目光,后来自己生日,她同样是特意过来,送自己一对钻石耳坠,周令宜低声道:“我的礼物不如你的有寓意……”

“漂亮就是最大的寓意。”刘持盈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微笑着说。

刘持盈和朋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连朋友都惊讶:“你在和谁发短信,恋爱怎么不和我讲?”

“什么恋爱。”这讲话也太没谱,刘持盈头也不抬地答道,“我和周姐在说后期配音的事情。”

“我的妈呀。”朋友故作夸张,“又不是你配音,又不是你工作人员,你和人家同步什么进度?我看港媒写得倒有点意思,正是拍戏的时候又同居,人家都讲剧组夫妻,你俩可好,都不用在剧组,直接回家了。”

“第一,这电影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能住剧组?”刘持盈笑盈盈地放下手机,觉得是真好笑,“第二,谁是夫,谁是妻,你给我讲讲。”

朋友抿了一口苏打水:“你都演蕾丝片了不得比我懂?两个都很女人的女人,难道办不成那事?还讲这样话。”

刘持盈笑道:“好了,别开玩笑了,我自然是比你懂的!”便将这话题给大大方方地揭过去了。

不过她所言非虚,她确实是比朋友懂些的。拍这部片子之前她特意读过《同性恋在中国》和《他们的世界》,她没有找到具体的女同性恋研究,只好读这些。也特意打听过同志聚会的场所,并不意外地发现稀少的几个场所也是男同性恋远多于女同性恋。

哪怕是同性恋,也和现实中的男女地位看来无什么不同。刘持盈心想。

她最后找到了一家最大的酒吧,那里男同女同都有,来来往往的女同志自然有许多短发的,穿着中性的,乍一看和男性颇相似的,但也有不少就像生活中的普通女人的。

她戴着口罩,真就很大胆地和人搭讪,不过询问得很委婉,她想知道人家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女人的,爱女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女同志们有的害羞,有的则很热情,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很愿意和她多聊两句。刘持盈猜想可能是因为她们以为自己还在迷茫期,想帮自己一把。

回答出乎意料的简单,怎样知道,自然而然地就知道,或者是碰上了自己喜欢的那个女人,喜欢女人是什么感觉,有人告诉刘持盈,和喜欢男人是一模一样的,感情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刘持盈默默地想,爱这种东西,大约是一种不会改变的东西,无论是怎样的两个人在爱,爱都是一样的。

-

1999年5月18日,《一场游戏一场梦》在第5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首映,斩获技术大奖,下半年在多伦多国际电影节,东京国际电影节等上映一周后,于11月在香港正式上映。

同年12月影片在第36届金马奖获得九项提名,斩获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导演在内的五项大奖。两岸三地的影评人和媒体无不预测期望的是刘持盈,然而周令宜当晚拿下影后大奖,第一部电影即取得此等成就,风头一时无两。

周令宜实际上不感到欣喜若狂,那天好像全世界都向她发来贺电,她却惴惴不安地找寻着刘持盈的眼睛。

可真当找到了,刘持盈明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她又几乎是无地自容地想要躲避。

自己有几分能力几分天资,她比谁都清楚。这部电影的奇迹往后百分之一百不会再发生,她也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像刘持盈这样的搭档了,这不副实的荣誉和名头,压得她连头要抬不起来。

她早通过短信知道刘持盈在学粤语,虽然知道人家只为学习进步,心中还是不由得有些隐秘的甜意。惜别晚宴上,没能得到大奖的刘持盈笑容满面,和各位大陆朋友谈笑风生,遇到香港明星,便玩笑似的换作粤语,问人家自己学得如何。

周令宜掌心出了一片湿漉漉的冷汗。真好,她想,这么年轻,学习能力真不一般,说的粤语已经很像模像样了。

她被团团围住,香港电视明星和电影明星毕竟圈子有所差别,大部分人别说相熟,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几面。她又是不善交际的性格,应对的左右支绌。

她心存疑虑,再加上除了短信外和刘持盈再无见过面,这会儿就更加地不好意思去寻她,只一边同这些人说着话,一边目光止不住地向那面投去。

刘持盈早感觉到那道目光,她笑着同面前的人轻轻地抱了一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同周令宜彻彻底底地对视了。

刹那间,周令宜清澈的眼睛里迸出好几种情绪,惊慌,愧疚,害羞……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刘持盈的心便动了一下,脸上依然是笑容灿烂,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周姐!”

“你嚟听听我学粤语学得點样啦。(你来听听我粤语学得怎么样了)”

还没等周令宜回话,一位电影明星就笑道:“讲得好好,唔知嘅人仲以为刘小姐系本埠人噃。(不知道的还以为刘小姐是本地人呢)”

大家都笑起来,刘持盈挽住周令宜胳膊:“唔得,我要去同周姐好好傾吓偈。(不行,我得和周姐好好叙叙旧了)”

说完,她就将周令宜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周令宜直到这一刻才感到一种迟来的欣喜,“持盈。”她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微微地发抖,然而她却浑然不觉。

“出去透透气吧。”刘持盈道,两人穿过出口,来到外面,周令宜指了指停在一旁的自己的保姆车,一上去,她就去摸水,车未打火,里头一片漆黑,她摸出一支玻璃瓶来递过去,却不是水,是一支维他豆奶。

刘持盈扑哧一声笑了,将豆奶妥帖地放回去,绕到前面为车子打火。车内小灯点亮,空调也平稳地运作起来。

灯一亮,刘持盈就看到放着的那座影后奖杯,自90年后,金马奖杯改了样式,由一尊金灿灿的金马变作了黑马。

周令宜意识到她的视线,就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睫毛,她在香港,也常常跟着电视机练习国语,此刻终于不用再像上次为探班打扰了拍摄向刘持盈道歉一样磕磕绊绊,很清晰地低声说:“持盈,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刘持盈说,她是疑问的语气,可说出来十分温柔,对理由再清楚不过了。周令宜这样的人,对谁都那么好,最苛待的始终是自己。

“这奖不该给我。”周令宜声音越低,柔美嗓音中那一点轻微的沙砾质感就越明显,像一种绸缎的丝巾,温和地拂过你的耳廓和面颊。“我知道不该的,看过成片的都知道,你比我演得更好,更有……”

“更有演技吗?”刘持盈接道。要说心有不甘,当然,她听到结果的时候,那一瞬间是没办法接受的。

她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她爱演戏,天生地爱,也天生地会演。在中戏她接受了完整的科班教育,那种系统的学习和她的灵气一碰,简直是让她在电影圈如鱼得水。

她被大导格外地赏识过,拍过自己喜爱的边缘角色的文艺片,金马奖当年毫不犹豫地将最佳新人颁给了她,同样,她也取得过影后的殊荣。

但这是评委组不够慧眼识珠吗?是周令宜的形象更加贴合角色以至于讨巧吗?她真的有凭有据去妒火攻心吗?

刘持盈知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更有演技,就代表我演得更好吗?”刘持盈道,“演戏这种事情,当你演得太过自然逼真,仿佛成为了那个角色的时候,有些人爱把这个叫做‘本色出演’,好像低了一等似的。可是当你极偶然地透出了表演的破绽时,有些人便大为惊叹,如此精妙的演技,几乎就像是角色是她本人了。”

“外行人这样想,内行看的门道就不同了。你之前都演的是电视剧,电视剧的表演方法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咱们都看过成片,你的表演和你曾经在电视剧里的表演很不一样,一点都没有套用那套程式,质朴自然,而我的表演是理性的,我已经很擅长表演生活了,以至于险些忘记了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周姐,当初在片场我已经觉得很惊讶了,在戛纳看首映的时候更如是。我看着荧幕上面的成片,会有种感觉,觉得你真爱我。”刘持盈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很少与人讲这样的肺腑之言,“而我还不够爱你,周姐,请你往后不要再讲对不起,不要觉得愧疚,这部电影我拿不到影后,就是因为我不如你,这一点毋庸置疑。”

周令宜被这番话震撼,怔怔地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影后颁给你,对我来讲还有一个好处。”刘持盈有意活跃氛围,笑吟吟地说,“周姐,影后奖杯放在你家,你永远都得记得这部电影,记得我了。”

香港的记者招待会和采访接连不断,每次都一定会问刘持盈是否委屈,是否心存不甘。刘持盈那天在昏暗房车里讲的话,同样的也是能放到大庭广众下,光明正大说给所有人听的。

她帮周令宜化解了这场风波,也让不和传闻不攻自破。

媒体自然也采访了周令宜的丈夫,尹方德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最后不忘笑道:“工作做得咁好,老婆唔好忘记咗要顾家啊。(工作做得这样好,老婆也不要忘记顾家啊)”

周令宜一个微笑都未能挤出来,她垂着目光,大约在看地砖的花纹。

当天媒体便讲周令宜笑也不笑,脸孔冷酷,难道是功成名就便要抛弃糟糠之夫?婚变传闻一时甚嚣尘上。

尹方德对此发表了许多不满,周令宜懒得在乎,她突如其来的,对维持她们之间良好的夫妻关系失去了所有兴趣,面对尹方德,她好像心力完全松懈,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赚来的钱暂时解决了财政问题,只是尹方德不愿放开企业,让外界讲自己吃软饭,所以就一直拖着这个无底洞。想要对垒一样,他买了许多鲜花搁在前厅庆祝周令宜得奖,却对她去拍同性片竟这样成功其实嗤之以鼻:

“大家竟然咁好奇钟意睇蕾丝片噃,唔好畀小煦见到啊。(大家竟然这样猎奇看蕾丝片啊,不要让小煦看到)”

周令宜动也不动那些鲜花,一言不发,只是认真地看着内地电视台,脖颈处无事牌静静地贴着她的肌肤,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学着国语。

-

2000年4月,影片在第19届金像奖提名十项,获得最佳导演,最佳影片在内的四项大奖。最佳女主角大爆冷,刘持盈再度与影后宝座失之交臂。

媒体问再次失败是否难以接受,刘持盈笑道:“我答了可不要讲我是场面话,不会啊,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真心觉得拍摄这部电影本身对我就是一件很美好,很幸运的事情,能得奖我自然会很开心,但不能的话,我也不会因此伤心。”

那天结果出来之后,周令宜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持盈,可以見你嗎?

刘持盈打趣道:怎么,周姐要安慰我?

周令宜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刘持盈知道她一定又开始辗转反侧的敏感了,然而周令宜避过了安不安慰这件事,居然发送道:想見你。

周姐:没事哒,没事哒,恢复联系没事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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