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是早上九点多走的。明明凌晨时神智还很清醒，把外婆以外的其他人都赶出了病房，拉着司念和周越尘说了好多话。

做过手术，人也清醒了，大家也都以为会像上次一样有惊无险。吃早餐时，肖成甚至在诊室外开起了玩笑，问周越尘这个司机服务怎么这么到位，念念走到哪他跟到哪。

司念没心情怼他，给他介绍：“不是司机，我男朋友。”

“上次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司机吗？”

“你都不看微博的吗，少泡吧多关心一下你唯一的外甥女吧。”司念有些不耐烦，白了肖成一眼。

眼看着两个人要吵起来，周越尘赶忙插话和肖成问了好。

说实话肖成看起来非常年轻，周越尘这句“舅舅”喊还是蛮别扭的。

肖成好像也挺别扭的，一手拿着豆浆，尴尬地笑了笑：“第一次被念念以外的人喊舅舅，还挺不习惯！”

刚刚放松一些的气氛，被外婆突然的呼喊声打断了。

外公的头已经痛了有一阵了，两位老人看孩子们熬了一夜就没吭声，以为是术后正常反应忍忍就过去了。

检查结果很糟，脑干出血，脑梗已经开始弥漫了，血压极速下滑，急救的时候直接上了强心针。在重监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后，还是无力回天。

告别会结束之前，司念并没有怎么哭过。

她和肖成一起照顾外婆、致答谢词、迎送亲友，偶尔还会对许久未见的长辈露出一点笑容。

司念外公是大学教师，在生前就签署了遗体捐献，而他的捐献执行人不是司念外婆，也不是肖成，而是司念和外公的另一位老友。

遗体捐献这件事，家属是有一票否决权的，接收站的人来确认家属意愿的时候，现场并没有人吭声。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

外婆沉浸在悲伤中，一直没什么主见的肖成在看司令宇，但是司令宇只是女婿，并不觉得自己有话语权，这事最后还是司念拍板的。

“我们尊重外公的遗愿。”

她亲自向接收站的人移交了死亡证明，在各种文件上签字。

那时，周越尘就隐隐觉得，她只是在隐藏情绪，不敢在外婆面前伤心。

遗体告别会后，大家都准备出发去餐厅了。周越尘遍寻司念不见，最后在殡仪馆角落的长椅上看到了抱着捐赠证书的小孩。

她头上扣着羽绒服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低着头抱着双腿蜷缩成一团。

小乌龟又缩进了她重重的壳里。

“念念，我们该走了。”

周越尘轻轻拍了拍司念的后背。

没什么反应。

“没其他人。”

他的意思是，如果想哭，就哭一下吧。

司念从袖子里抽出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指，摇了摇，然后抱住了他的腰。

“我不是在忍着不哭，是好像真的没有那种情绪。”她缓缓抬头，眼神有些木然：“你也看到了吧，外公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明明还在啊。”

“嗯，只要我们记得，外公就会一直在的。看着念念每天都过得好，外公也会安心。”周越尘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蹲下身来看着她。

“明明前些天还说要等我回来一起跨年，昨天晚上还说要教我摄影的······”她看着手里的捐赠证书笑了一下，很惨淡。

“我是不是很无情，很没良心？”

司念没有意识到，她正在经历情绪解离。

这并不是坚强，也不是无情，而是一种防御机制。

这两天，她只是木讷的走着程序，脑子都是空白的，因为眼前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很荒唐很不现实。

能为周越尘哭那么多次，现在外公都走了，怎么会一点情绪都没有呢。

她很不解，但是自责，甚至有些讨厌自己。

周越尘握着司念的手，对她说：“念念是外公很爱很信任的人，你也没有辜负他老人家。这两天很勇敢，有好好完成他的遗愿、好好照顾外婆、好好接待客人，做的特别特别好。”

司念第一次释放情绪是在收拾外公遗物的时候，她在书房找到了两本很大很大的相册，一本是记录司念的，一本是记录肖玫的。

从一岁开始，每一张照片都标注了具体日期和拍摄地点。外婆说，这些都是外公瘫痪以后，一张一张整理的。

这本相册像是串联时光的线索，记忆也不断翻涌起来。

司念一页一页翻，眼泪一颗一颗掉。

她吃过午饭，又一个人在书房里埋头收拾了几个小时，安安静静的，也没人敢敲门打扰。

还是晚些时候，周越尘洗了澡、换了衣服从酒店过来，被肖成强行推了进去。

司念坐在书架前的地板上，呆呆地抱着威廉的大脑袋，眼睛和嘴巴都有点肿，鼻头也是红红的，一看就是哭了很久。

见周越尘进来，她吸了吸鼻子，冲着他露了一个笑。

“我想吃荠菜馄饨了。”

“好呀，外婆迭就去帮侬做。”在门口偷听的外婆，终于听到她说话了，擦擦手就准备去包馄饨。

“不用了，外婆，我去东门弄堂吃，外公以前经常带我去的那家。”

吃馄饨的时候，司念和周越尘说，外公留下的相册还有很多很多空页，她想用余生把外公留下的这个相册填满，不能像肖玫一样留下那么多遗憾了。

她想每年去给外公讲一讲，自己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次回来，肖成看出来司令宇和司念父女间的关系有点僵，就给她讲了一些以前的事。

一些关于司令宇和肖玫的不得了的往事，这也让司念知道了司令宇对于周越尘的敌意从何而来。

原来，肖玫在嫁给司令宇之前是有一个爱人的，但是外公和外婆对那个男人并不满意。在两人闹别扭的一段时间里，那个男人去了美国，而被外公看重的司令宇趁虚而入和肖玫闪婚了。

婚后有了念念，司令宇和肖玫也是过了一段幸福日子的，直到那个男人再次出现。

肖玫是在私奔去机场的路上车祸去世的，遗言只有一句“她不后悔”。

肖玫的离世，于外公外婆和司令宇而言，都是巨大的打击，他们也是怀着对彼此巨大的愧疚过这些年的。

知道了这些，司念才懂外公去世前和司令宇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不能让念念和肖玫一样”。

司念意识到，周越尘于司令宇而言，就像是那个把肖玫从他身边带走的男人。

他只是不想再失去念念了。

周越尘和队里请了假，陪司念在上海多待了一周。离开上海那天，两人和司令宇一起去的机场，他们飞京北，司令宇飞江北。

在上海这些天，为了陪外婆几人基本上是在一起吃饭的。桌子上的大家有种又熟又生分的感觉，气氛全靠肖成调动。

司念那时候才觉得肖成这些年没白混，打圆场的本事简直一流。

周越尘还陪司令宇喝了两杯，他们之间话说的不多，主要还是司令宇太沉默了。

“父亲大人，保重身体啊，工作不要太拼！”

司念热络地帮司令宇整理了一下衣领，主动示好。

这在司令宇看来，不过是女儿为了让他接受另一个男人使的小把戏，心里还是不舒服。

“我说真的呢。外公去世了，我现在能依靠的男人只有你了呀。”

司念抱着司令宇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周越尘，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人还在考核期，以后要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您可得帮我收拾他。”

这次，女儿和他站在了一起。

司令宇虽然依旧板着脸，眉头却已经展开了，他说：“我哪敢教育世界冠军呢！”

站在一旁唯唯诺诺的周越尘，赶紧表示：“叔叔，您尽管教育。”他谦逊地笑着，手却紧张地交握在一起：“不过我决不让这种情况发生！”

父亲和女儿之间，哪有解不开的结，不过是看谁先妥协罢了。

司令宇说话时，虽然语气还有点阴阳怪气，但心情看起来好多了，三人分开的时候，脚步都明显都轻快了很多。

以往年底都有很多活动要参加的，因着外公去世的事情，司念根本没心情，让金金全部都推掉了。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回京的这段日子，司念对于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原来真正让人感到悲痛的并不是亲人离世的瞬间，可能是生活中的一张相片，一件衣服，一碗热腾腾的面，亦或是路边偶遇的雀跃的阿拉斯加。

不久后放了寒假，她直接进了组。快过年了，拍摄进度有点赶，每天都很累，胡思乱想的机会就少了。

年后有世乒赛，周越尘原本因为肩伤的原因打算退赛的，不知怎地又要打选拔赛了。

因此，两人又回归了异地状态。

剧组在江苏一个竹海景区里实景拍摄。

山里气温低，但是为了更好地呈现打戏轻灵飘逸的效果，拍摄时戏服里面是不准再套一层保暖衣的。

近几天拍的是竹林里的打戏，司念拍摄时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腿上被竹叶划了几道伤口，细细小小的一道道，说严重也不严重，就是很疼。

在小夏看来，最疼的还不是被划伤，而是消毒，因为碘伏会在皮肤上染色，她们只能用酒精。

她每次帮司念消毒的时候，都觉得她大概是有什么受虐倾向，怎么都没什么反应的。

“你家周老师看到了要心疼死了，上次看到你吊威亚的勒痕都心疼成那样。”

“别、让、他、知、道！你嘴严一点哦，别和队里的人说，也别乱发朋友圈了。”司念叮嘱道。

上次吊威亚的事，就是小夏发朋友圈被周越尘发现的。

这种小伤，司念确实不以为然。比起上课踩胯、控腿、开肩这些，简直不值一提。要说真有什么受不住的，就是山里真的太冷了。

她蜷着身子往小太阳前凑了凑，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手机。

有些人不经念叨，刚提完他，他就来视频电话了。

司念赶紧和小夏比了个嘘，示意她赶紧将酒精绷带之类的通通拿走。

周越尘的洞察力她是知道的，上次澳门通行证的事就是先例，决不能让他看到一点，不然又要唠叨了。

她理了理衣裙规规矩矩的坐在小太阳前面，接通了视频。

“哎呦，怎么会有人的女朋友这么漂亮呀。”周越尘上来就是一通彩虹屁。

“周越尘，你最近越来越假了。”司念吐槽着，脸上却乐开了花。

“你今天没有训练吗，怎么这个点打电话过来？”

司念说到这里，才意识到周越尘身处的场景有些奇怪。他坐在副驾驶，车旁掠过的不是街景，而是一片片绿色的林海，这个季节京北可没有这种场景了。

“你不会来这边了吧？”

“我们快到了，给你们带了一堆好东西！”视频里竟然传来了吉祥的声音。

周越尘来就算了，吉祥怎么也过来了？

周越尘点了点头：“怎么样惊喜吗？”

司念：“······”

这是惊吓吧！

“你怎么知道拍摄地的，这里这么偏？”

司念回头看向了小夏，小夏无辜的眼神却不像装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极力否认了这件事。

“哎，嫂子，这事你可别怪到我家小夏身上！”吉祥在视频里大声维护道。

他们家小夏，怎么就成他们家的了。

还没等司念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周越尘又给司念扔了一记重拳。

“地址是我问李导要的，不然我们怎么敢贸然进组。”

李导和周越尘？

这个世界终究是小成了司念无法想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