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婚嫁对象,樊凡又难免想到江远。原来她想到江远总是会先想到他的脸,他的身姿,可太久不见,江远的身形外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模糊,她现在更多回顾的是江远言行。她对江远的感情也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早先那种源于荷尔蒙的生理性恋慕,无论如何都想要占有的情感,不知不觉间转化为一种更为温暖的敬慕又怜惜的心意。她仍然渴望着他,渴望和他一起那种欢喜又舒心的感觉。
樊凡涌起一股激情,想要马上将这份心意告知江远。他对自己怀有怎样的感情,他现在是不是别有所爱了,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让他知道,他是值得被爱的。
电话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江远压低声音说:“等一下。”樊凡听到江远似乎从一个安静的房间走到了外面,然后又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才又重新“喂”了一声。从嘈杂的背景声中,樊凡分辨出医院叫号的声音,不禁有些担心:“你在医院吗?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付老师,他明天要手术。”
听说不是江远,樊凡略微放下心来。上次借钱的时候,江远就告诉她付主编生病了,但她一心念着自己的事,也没有想着去探望一下,不由有些愧疚:“付主编怎么了?病得很严重吗?”
“嗯,可能是胰腺癌。具体结果要等手术后化验……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樊凡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表白了:“这么严重的吗——我没什么事——我今天过去看他方便吗?”
江远说:“他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手术后你再过来吧。”
挂了电话,樊凡赶紧上网查了一下,发现胰腺癌的治愈率极其低,几乎等同死症。樊凡跟江远离婚以后,只是逢年过节打电话问候过付主编,除此之外只是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记起,他生病那么严重的时候,自己还只是想要跟他们借钱。樊凡良心受到了拷问,觉得自己本质上跟卢振远也没大差别。
第二天,樊凡早早就去了医院。江远和付家母女都已经在那里了,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亲友。江远昨晚在医院跟付小宇轮流守夜,睡得并不好,一脸倦容地和付小宇一起跑前跑后。付主编待他亲厚,如同半子,这样的时候,他也就主动承担了“半子”的责任。付夫人精神萎靡,与之前判若两人,更是无心敷衍他人。付小宇一边要照顾母亲,一边招呼探望的亲友,疲倦、焦虑和悲伤让这个高傲不逊的女儿强压本性,变得温驯,却也因此显出了几分脆弱。樊凡听说两年前付家以付夫人生病为由骗她回国相亲,她非常愤怒,返回英国后一直不肯再回来,这一次是发了医院开出的病例,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匆匆回国,想来所承受的痛苦更甚。
樊凡看着付主编苍黄的脸,瘦弱的身体,想到自己父母可能遭遇的病痛,有些不寒而栗。“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樊凡决定趁着手里还有这么一大笔钱,好好尽孝。也许过年的时候可以带父母出国玩一趟。小时候父母常常带着樊凡出去旅游,大了以后,樊凡更喜欢自己出去玩或者跟朋友一起,工作以后更是没有时间陪他们了。樊凡虽然很爱自己的父母,但潜意识里好像父母什么都不缺,她的“孝”往往是口惠而少实利,还总是用“来日方长”自我安慰,想想也真是太对不起父母了。
樊凡又想到江远复杂的家庭关系和他严苛的自我道德规范,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处理情感与道德的矛盾。
手术室外的江远神色焦虑。手术时间比预期要长,付小宇陪在母亲身边安慰着她,但不时也不胜压力,跑出去吸烟打电话。江远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有时候跟付小宇母女说上几句,试图缓解她们的不安。樊凡觉得他如此尽心尽力,大概不只是报答付主编的知遇之恩,或许他也将一部分“孝”转移到了付主编身上。付主编是秉持传统道德观念的长者,对江远又很关爱,应该很符合江远理想中的父亲形象,这样的情感投射也是很自然的。
樊凡由此感到自己对付主编好像也有了一些责任,但她不知能做什么,于是自作主张帮他们订席陪客。付小宇个性清冷,本来无心应对宾客,樊凡的举动正好解了她的围,她也难得真诚地表露了感谢。
樊凡抓了空闲跟江远聊了聊,才知道付主编本来血糖就有问题,从去年因为内部斗争退居二线后身体就更不好了,开始只以为是精神不佳造成的,所以并没有特别重视。等到今年出现了明显的疼痛才又做了专门的检查。第一次没有查出来,只以为胃病,做了一个小手术。术后发现有的指标没有恢复又做了第二次检查,确定是胰腺癌,虽然医生已经暗示可能已经进入了中晚期,但表面症状以及一些指标还有争议。这次手术不只是切除肿瘤,同时也是为了确定严重程度。
付小宇想要带他去英国检查治疗,但付主编身体已经比较衰弱,经不起长途飞行的折腾,又担心自己会客死英国,所以坚持在本地治疗。付小宇怨父亲保守不听劝又为他健康忧心忡忡,心理状态一直不佳,而他家的亲戚多半都在外地且各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这些日子若非江远在左右服侍走动,很多事情都不会这样顺利。
樊凡又问起江远家的事情。江远只说提出离婚后,母亲跑去他爸的单位闹了一通。虽然因为他爸临近退休,单位不能拿他怎样,但他爸索性以此为借口不再回家。他妈妈现在精神很差,由哥嫂在照顾。他原想租个大房子接她过来同住,但房子还没找好,付主编又出了这样的事,所以要再拖一拖了。
樊凡说他妈妈过来以后,他们可以住两人之前的婚房。离婚后,樊凡就把房子租出去了,但她跟江远说年后租约到期租户就不续租了,时间正好。怕江远拒绝,樊凡又赶紧补充说是要租金的,按月供的一半算。江远却仍是说不必了,他妈妈这个情况,不太方便的。
交谈间,手术室终于结束了。一堆人围上去,医生说是手术非常顺利,再观察半个小时就能出手术室了。付夫人喜极而泣,大家也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医生让人陪付夫人去病房休息等候,付小宇和江远跟着医生去问手术具体情况。大家七嘴八舌安慰付夫人,樊凡看出她焦灼无安,根本无力应付,于是又帮忙敷衍宾客。等了半个多小时,付主编被推回了病房,但还没醒。付夫人完全不理会别人了,坐在床边含泪握着他的手,不时怜惜地摸摸他的脸。这样直白的情感表露,樊凡在自己父母身上都没怎么见过,她又想到江远常常出入付家,这样的情形应该也不少见,对比他自己的父母关系,他又是何种心情。
又过了一会儿,江远和付小宇面色凝重地跟着医生回到了病房。医生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大家又问江远他们医生说了什么。江远只是说要手术虽然成功了,但仍需继续治疗和观察。樊凡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江远说不需要,付主编醒了以后身体也很虚弱,大家今天最好都先回去。樊凡看江远疲倦不堪的样子,也不忍再给他添乱,也就先走了。路上又担心他不会好好吃饭,于是跑去他喜欢的甜品店买了蛋糕给他送过来。
江远颇有些意外:“你现在倒是比以前体贴。”
樊凡很不好意思地说:“原来也没有这需要嘛。”
江远吃了口蛋糕,说:“也许只是你没发现有需要。”
这话很难接,于是樊凡转而问付主编的病情,江远这才告诉她,癌细胞其实已经转移了,虽然医生说凡事都有意外,不肯明说预期存活时间,只是鼓励他们积极治疗,但其实都知道情形是很不乐观的了。现在只瞒着付夫人,说后续还需要化疗和其它一些医药手段巩固手术成果。
樊凡只觉唏嘘。她想到陆予风常常谈及的因果问题——付主编有名有利,生了病也可以保证好的医疗待遇,却仍不免病痛衰亡。他又是走错了哪一些吗?这件事又会对他的家庭,特别是情感深笃的妻子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如果失去精神之父,江远又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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