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重新交往的事情,樊凡最终也告知了父母,但对江家的情况作为了淡化处理,饶是如此,她的父母对这件事还是持保留态度。他们对于江远虽然有些不满,但主要也是因为跟樊凡离婚引起的,他们也承认,江远在人品和个人条件上没什么可挑剔的,所以说到最后,他们只希望樊凡能够想清楚,不要冲动复合了以后又闹离婚,特别是考虑到江远现在的家庭问题。
樊凡对此也颇为头疼。如果不是为了江远,按她的脾气,是不可能忍受江母的。她知道照顾江母会是一个麻烦,不过她决心跟江远同甘共苦,对此本也有所准备,尽快复婚的想法一部分也是希望方便照顾江母,但她没准备好的是江母对她的态度。
樊凡跟江远离婚前跟她接触有限,两人关系虽然不亲昵,但也并不紧张。她就像一般远居的婆婆一样,对樊凡虽然比较生疏,但每次见面也还算热情。
离婚以后,樊凡跟江家再无来往,也不知他们对自己有怎样的想法。江母刚与江远同住时,大部分时间意志消沉,对樊凡的出现十分漠然。随着她与江远同住时间增长,她看起来好像一点点走出了离婚的阴影,但同时却又对于江远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依赖。她越来越多地呈现出亢奋状态,时刻要求江远的陪伴和关心,江远如有应酬回家稍晚,她就会抱怨儿子不关心她,哀叹自己命苦。
对于樊凡的频繁出入,江母更是十分排斥,总是制造各种事端不让两人单独相处。樊凡和江远在一起呆得久一点儿,她就开始冷言冷语。樊凡因为江远的关系,不想跟她正面冲突。江远念着她婚姻生活的不幸,起先也是努力保持克制,后来终于忍无可忍,跟她吵了起来,她当时就又哭又闹,说江远娶了媳妇忘了娘,离了婚还顾老婆。那时己是晚上,楼层隔音不好,很快就有邻居过来敲门。江远气得满脸通红,樊凡闹脾气也不是,劝导也不是,离开也不是,极为煎熬。
江远一度考虑要把她送回老家,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江母一听江远要送她回去,更是大闹不休,说江家父子都没有良心,谁也不要她,都巴不得她死掉,然后作势撞墙或者跳楼,虽然被拉住了,额头还是撞了好大的包。江远身心交瘁,却也没法再提这事。
江远认识里的母亲心气狭隘,平庸敏感,但并不至于疯狂,所以对她这样的暴发全无准备。他和母亲不亲近,但有哀怜,凭着这样的哀怜,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容忍她的无理和任性,寄望医疗和亲情可以让她有所改善。但她的失控让不相关的也深受牵连,特别是樊凡,因为自己的缘故也要受这折磨。江远一向意志坚定,进退有度,这回却觉得自己被猛然推进了死胡同,进退不得。
他虽然威胁要把母亲送回去,但实际上他不能这样做。哥哥江深应对母亲的无理取闹是无视和逃避,任由她自生自灭;嫂子性格泼辣,其实也容不下婆婆,不过因为生活并不宽裕,看着江远一直寄钱的份上,勉强照管了她一段时间。江远接母亲过来时,他们就像脱手了一个烫手山芋,绝不愿意再接她回去。
父亲没有指望,哥嫂也尽过他们的责任,现在轮到江远了。他挣扎了几十年,奋力逃离了自己的家庭,现在又被拉回来了。她的母亲,他不爱她,却不能不爱她。
她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负累,他的责任,他无法推拒。
更可悲的是,江远没有办法全然怪责母亲。一切都不是简单发生的。江母年轻貌美时,她的浅薄和坏脾气并不太妨碍身边异性荷尔蒙支配的头脑对她的吹捧,而这又进一步助长了她的浅薄和坏脾气。婚后丈夫急剧冷却的热情让她心理失衡,变得越发偏执。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和逃避责任让她免于被无爱的绝望黑洞吞噬,却又制造了另一个巨大的情绪黑洞。江父的离婚诉请打破了她多年勉力维持的幻境,她的宇宙崩坏了。江远,这个畸形家庭的逃逸者,成了她救命的磐石,她牢牢吸附着他,无法放手。
这些是樊凡渐渐才明白的。她曾在江远的讲述中感受到“原生家庭”之痛,而直到现在才真正跟他共同经历并切身体验了这伤痛。她不能想象如果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会怎样,也许她会不顾一切,绝决掉身而去。但江远不是她,江远比她讲情义、重道德,这样的美德如今这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樊凡跟江远住在同一个城市,相距也不远,见面的时候却更少了。因为怕刺激江母,连打电话也受到了限制。他们现在的相处就像在网恋的地下情侣。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会怎样结束,但她知道江远的痛苦远胜于她,所以她也不能抱怨,她甚至为不能为江远做更多而深感抱歉。她犹有工作和父母可做喘息的港湾,而江远退无可退,连接收她的安慰都需瞻前顾后。
江远潇洒从容的意态消失了,连不耐烦的权力也被他的母亲剥夺了。他曾让樊凡少饮的酒,如今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房间。他说,他终于能够理解那些喜欢喝酒的人了。他又说,他的出生根本就是个错误。他本不该出生的。
“我妈,要是嫁一个笨一点的老实人,她现在大概也不会这样子了;我爸,要是没有色迷心窍,又或者能够早点跟我妈离婚,现在大概也不会这样子了;甚至他们两个要是都有点自尊心,也不会生下我了。我如果没有出生该有多好呀。从小大家就说我运气好,长得好又聪明,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宁愿把这些都还给他们,就像哪吒一样,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断得干干净净……”
江远喝醉了也不肯失态,他的声音没有愤怒的控诉,只有哀戚的平静,却让樊凡听得想哭。樊凡说:“要不送你妈妈去疗养院吧。我的app先不做了,我们找个最好的疗养院。工作人员会比我们更有经验,更懂得照顾她,这样对她也有好处。”
江远苦涩一笑:“她现在连心理医生都不肯去看了,说我把她当精神病嫌弃她,又怎么可能愿意去疗养院呢。”
樊凡哑然,心里充满绝望的哀伤。“就连你在那里受苦,我也只能看着。”樊凡脑海里闪现出这样的一句话。她忘了这句话的出处,可是记忆深处的字句却总在人生意想不到的时刻击中人心,似乎一切苦痛都有出处,都不稀奇;生命中该承受的苦,我们都不可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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