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起,江岸好像默许林倾月进他房间了。
入夜微凉,林倾月穿上长袖家居服,犹嫌不够暖,便走到厨房热牛奶喝。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念一动,煮开的锅子里,又多热了一罐。
她敲开他的房间:“喝牛奶吗?我刚热的。”说着就坐到他的身边,他盯着屏幕思索,迟迟没有敲下键盘,也没有看她。
他工作的时候旁若无人,倒从不嫌她打扰。
“卡住了吗?”她递上牛奶。
“嗯。”他停下手中工作,捏了捏眉心,又用同一只手接过牛奶,“谢谢。”
除了必要,他好像很少把左手示人,他的腿也一直盖着毯子,几乎全部遮挡,哪怕是一个人待着,也没见他哪次露出来过。
见到她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调整自己的坐姿,让自己看上去挺拔一些。
她心里一酸。
“要注意休息呀,大作家,有灵感了再写嘛。我是良心读者,我不催更的。”
她确实不催更,因为自从发现了江岸的身份之后,她经常跑到他房间借书还书,还软磨硬泡地拿人家手稿看。
派头宛若追星成功,自然不急着催更了。
“好。”意外地,他竟乖乖应下,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我本来就只是在审稿,待会就睡了。”
他手上有些大大小小的茧子,看得林倾月触目惊心,却始终不敢问起。
她痴痴地看着他。
他被她的目光灼得不自在,声音却轻得像怕惊扰了她:“别盯着我看了。”
林倾月失笑:“抱歉,我老爱观察人,大概是职业病犯了吧。”
“观察出什么了吗?”他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情绪。
林倾月当然不敢说之前得出的结论,只好随便打个哈哈:“你长得很帅,很高冷。”
他笑了。
眉眼弯弯的那种,有些灿烂的笑。
他笑起来意外的温柔,眉间冰雪似乎瞬间融化,颊边晕出温暖才会催生的彩霞。
可他说话的语气,依然有些哀伤:“那你多看看吧,我也就只有脸能看了。”
“别呀,别的也好看。”林倾月又找补道。
“你们心理医生都很爱哄人吗?”他玩了玩手中的笔,眼底有些深不可测,“观察我,是不是觉得我很适合当你的病人。”
他的语气似问她,又似不在问她,这种半自言自语式的话,让林倾月意识到他又在筑墙,筑起一道让她接近不了他的墙。
若是她否定,就会得到沉默,若是她肯定,就会得到紧张和戒备。
她索性打破这种尴尬:“何出此言呢?难道江大作家潜意识认同自己有心理障碍?”
江岸抬眸望她,眼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他总是猜不中她的下一句话,很多时候,他想推开她,却似乎只舍得用眼神进行对抗。
可每当她主动来的时候,他又需要那种温柔而鲜活的气息。
她身上香香的,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并未妆饰什么,白嫩的皮肤保养得宜,此刻挂着温和的笑,待他永远热情从容。
他的睫毛装满心事,一下一下颤着,代表望向她的断断续续的目光。
像浅浅的试探中,深埋着星星点点的着迷。
“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什么意思呀?被我说中了?”林倾月笑吟吟地。
他最终低下了头:“没有意义,你治不好我。”
林倾月不听他的,事实上,她有一部分逆反心理在,但更多的,是真的希望他敞开心扉。她知道这很难,但师父说过,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粉饰太平,而是解剖伤口,取出症结,然后缝合,最后再用时间滋养。
再难,只要当作一场手术,就会好很多。
她拉起他的手:“这双手写出来的东西很有力量,为什么你总要做出一副震不住它的样子?”
她看到他手上那些茧,心突然很痛。
他一定受过很多苦,如今他的生活并不会让他的双手产生这么多茧子。
他迅速抽回手:“跟你说了,别的地方都没什么好看的。”
“不打算告诉我它的故事?”她耍起无赖,“那不行,牛奶白热了,我坐这不走了。”
她知道这招对江岸有用,他不会因为她好好跟他讲道理就屈服,只会温柔地让她不要靠近他,让她跟他变成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他好像很怕欠人情,很怕对方要求他有价值的时候,他给不出来。
江岸气势果然短了,发丝垂在眼前,鼻翼微微一动。
“故事有点长,你不会想听。”他眸子垂下,双手紧紧攥住牛奶罐。
“这个点,我有的是时间。”
他似乎投降了,想了半天,语气闷闷的,语速很慢地开始讲述。
“我一岁多的时候生病,腿废了,然后爸妈就不要我了……其实后来也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恨。”一望即穿的悲剧,他却平静地像讲述别人的事,“可能是我那个时候没有记忆,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他们把我丢在纸箱子里,我爬出来,可能想回家,但是迷路了。有人把我送进孤儿院,孤儿院条件一般,六岁之前,我都只能在地上爬,应该是被虫子咬了,我的手中毒了,消毒条件不好,没恢复好,就这样了。”
“孤儿院有个可爱小孩,被一对不孕不育的富商收养了,他们一高兴捐了很多钱,整个孤儿院都修缮了,我也得到了一个轮椅。”
“没有人和我一起玩,我也什么都玩不了,我听到他们说我父母是未婚xian yun,我连户口都上不了,我的病吃颗糖就可以预防,但他们没钱。”
“最后我还是上学了,然后就这样活到了现在。”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有点无趣吧。”
林倾月被震撼了,他所说的,是一个她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世界。
贫穷,疼痛,孤单,遗憾……每一句苦难都真实的要命,这已经不能算是心理障碍,这是活下去的障碍。
爸妈偶尔也会做点慈善,但他们嘴里那些东西永远轻飘飘,从未引她细想过。
她一时间愣在原地。
他仿佛在看她,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说了你不会想听,不早了,快回去吧。”
“江岸,你好坚强。”林倾月反应过来,眼中有些模糊。
“别哄我了。”他低声道,“你的职业流程就是听完别人的故事,再鼓励一下别人,对吗?”
她的眼泪突然大颗落下,她用手背掩面擦泪,强笑了一下:“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卑鄙很虚伪,窥探你的过去,还假意赞美你。”她突然委屈得要命,“但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有点想了解你罢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冒昧地问你那么多,我是一个自说自话越界的人,你可以……不怪我吗?”
他眼底是藏不住的慌乱,急忙抽出纸巾递给她。
“过去了,我没那么在意。”他轻拍她的背,反过来安慰她。
突然,他被她牢牢抱住,他惊得瞳孔骤缩。
耳边传来她压抑的呜咽。
“我真的……被你装到了。”
他身子一颤,扶住她的肩想把她放下,可她抱得很紧,不给他任何机会。
他不由得想回抱她,但指间触到她背的那一刻——
他泄了力。
“你是可怜我吗?”他颤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眼睛埋在他锁骨上蹭了蹭:“我觉得你好帅。”
他眼神亮了一瞬,又暗下去。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
可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脱轨,让他觉得自己很可能犯了错,再错下去,就是大错。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陈旧的茧,每一处伤痕都代表着一次失败,他知道林倾月想走进他的世界,可他自觉生命宛若枯骨——
这里,已然是死路一条。
他心一横。
眼前女孩子为了靠近他八百个心眼,那他也可以用心眼阻止她。
他语气变得很冷。
“你压到我腿了,特别疼。”他的腿是麻木的,几乎只保留了微弱的痛感,磕碰了麻烦倒是真的,但现在却一点也不疼。
这招很有效。
林倾月果然吓得松开了他。
“对不起。”
他示意她出去,自己也操作轮椅往床边靠:“我马上要睡了,再见。”
听到关门声,他悬着的心嘭地摔下去,人也瘫坐在轮椅上。
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一个漂亮的女孩,某一天突然闯进他寂涩已久的生活,狠狠地撞在他心上。
他的心本身千疮百孔,她可以治愈它,却始终牵动旧伤一起发作。
因为他自己分外害怕这种感觉,他怕他卑劣的想要靠近她的想法,如果不加以阻止,最终只会给她带来后悔和痛苦。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自己凭什么蹦出这种念头,是过得太舒坦了吗?
他关掉灯,把自己隐没在黑暗中,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留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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