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告别

1925年的春节,常凯申在阔别家乡三年之后终于要回乡祭祖扫墓了,一起回去的还有常老太太的娘家侄子王世和,常家七拐八绕的族侄常孝镇。因为回去难免要遇上原配夫人,陈洁如便一同回上海然后暂居上海,待常凯申从浙江返回之后再一起去陈家拜年。

因着常凯申官威日重,陈洁如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难免心情有些不爽快。但还是打起精神来收拾箱笼,又好像跟钱过不去似的,给安国在广州大新百货购置了几身全新的行头,还有一套御寒的棉袍,说是用印度的棉花做的,比土货要贵上五倍不止。

安国也兴冲冲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把老师圈过的习字帖、作文本全部带上,好让母亲看看。

在船上漂泊了一周,大家抵达了上海,并在此和陈洁如暂别,转道浙江。又过了三天,终于回到了镇上。

常太太早就收到了电报,连续几天派长工在码头等着,果然今天上海来船,是常二老爷和一起在外面搞革命的青年人回来了!

常二老爷还认得这个在家里做惯了的长工,叫做吴二弟的,笑着招了招手,吴二弟连忙帮忙把箱笼搬进扁担框里,又使钱叫小孩去叫常太太再派人来,行李太多他搬不完。

一连去了三个长工,搬了两次才把行李搬完,引得左邻右舍都伸头出来看,嘀嘀咕咕道,“嗐!阔啦?”

常太太穿着簇新的衣裳,一脸笑意地迎在门口,可是随着四个人都进了门,她的笑容渐渐转为了不可置信。她迈着十九岁才放掉的小脚,登登两步跨过门槛,向外面张望,确认是再没人了,她瞪大了眼睛,声音尖尖地问道,“建丰呢?”

常凯申做惯了校长,已经颇有些官威,又在两个子侄面前,更加觉得跌份,他勉强解释道,“建丰到苏俄学习去了,今年就不回来了。”

“苏俄?!”常太太失态极了,她压根不知道苏俄是在东洋还是西洋,连连说,“不是到上海读书去么?苏俄是在东洋还是西洋?带的东西够么?”

“好了!”常凯申拉下脸,“妇道人家,叨咕些什么!”

王世和研究着墙上的花纹,常孝镇盯着脚上的皮鞋,都尴尬极了。常太太还在追问,“建丰一个人去的么?有没有人一起?他才十四岁如何知道照顾自己?”

“够了!”常凯申把白手套狠狠一摘,对王世和和常孝镇说,“你们先回家去,晚上再过来吃饭。”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脚底抹油跑了。

常太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挥着手叫仆妇摆饭,也不跟阔别多年的丈夫说话了,只是用手绢默默擦着眼泪。

常凯申眉毛立起来,斥道,“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叫他去苏俄学习是好事,怎么跟要了你的命似的,无知蠢妇!”

常太太还在抽抽噎噎,常凯申一脚踢在凳子上,“要哭出去哭!”

常太太竟然真的扭着摇摇摆摆的小脚,走到厢房去了。

安国看得呆了,她还穿着崭新的大棉袍子,带着新买的风帽,看看原地运气的常凯申,再看看扭头走掉的常太太,一时不知所措。

常凯申气得鼻孔一张一合,像海豹似的,他看了眼安国皱眉道,“到家了也不知道把衣服帽子脱了,太没规矩。”安国不敢说话,连忙把帽子和袍子脱了,交给一个不敢说话的仆妇。转眼间饭菜也摆好了,常凯申大剌剌地坐下来,招呼道,“来,吃饭。”

安国小心翼翼地坐下,支吾着说,“那娘呢……”

“管她干什么!”常凯申夹起一筷子菜,咯吱咯吱地嚼着。

安国只好也拿起碗筷吃起来。饭桌上沉寂了一会儿,常凯申开口道,“安国,你说可笑不可笑,广州谁不争着去苏俄,就是建丰自己也是求我去,嚯,回了乡,裹小脚的母亲,都不知道苏俄在哪。落后,愚昧!这就是中国革命的前景!”

安国扒着菜不说话,感觉母亲可能是真的会拿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的人,可是这也不是她的错呀。她从这片落后的土壤里生长起来,听丈夫的话把儿子女儿送到大城市读书,自己一个人呆在乡下,等了三年才等到早把她忘在九霄云外的丈夫回来,回来还说儿子送到外国去了。这不也很可悲么,也很值得同情么?

她的思维发散着想到,就像《药》里那个问题,革命者夏瑜是为了谁而革命呢?是为了老栓小栓这样愚昧又凄惨的乡民么?还是说老栓小栓也是反帝反封建里必须要消灭的一环呢?如果革命的过程必然要消灭愚昧的人民,又怎么能说革命是为了拯救人民呢?至少可以说革命一定不是来自于人民。而如果是为了老栓小栓而牺牲,这种牺牲也太无辜太绝望了。

不过话说回来,常凯申显然不是夏瑜,而常太太也不是老栓,建丰更不是小栓。

安国回道,“妈三年没见到建丰了,今年好不容易盼来了,又空欢喜一场,难免有些落差,等想通了也就好了,她心里还是支持革命的。”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自己也是三年没见了,怎么跟个透明人似的。

常凯申哼了一声,“妇人!”

饭后,安国和瑞莲姑妈一起狠劝母亲,才劝转过来,常太太叮嘱叫建丰写信,没钱就问她要,暑假一定回家等等,安国一一都应了。常太太才收住眼泪,打量起安国来。

她先是说女儿瘦了,又看见簇新的衣服,问,“你爹还会跟你买衣裳?看着还是洋货。”

安国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什么陷阱里,心里打了个突,正准备吱唔过去,常太太却反应了过来,连连冷笑,“好,好,她给你买的好衣裳。怎么样?那位?”

安国过电似的从头麻到脚,从头顶冒出凉气来,也不知道最后自己胡扯了些什么,大概就是一些胡乱拼凑的陈洁如的坏话。常太太气急了,拿出自己给女儿准备的新衣裳,比划着说正合适,余量还放多了可以再修剪修剪,叫安国去换上。又看见给建丰准备的新衣裳,又哭了一场。

安国回到屋里把衣服脱下来穿上新衣服,虽然不是广州店里买的,但也是专门的洋布,常太太请裁缝做的。

她在床上呆呆地躺了一会儿,想起母亲的处境,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到壁橱里还收着自己和建丰之前的习字本,感觉在乡下的快乐的记忆是那么遥远和模糊了。回乡也许不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还代表着时间上的概念。不知不觉中,安国在劳累里睡着了,睡梦中的她蜷成一团,紧紧地抿着嘴,眉头轻轻地皱着,愁思写在她的脸上。妈妈的花儿谢了,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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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凯申和安国没在老家呆太久,过了差不多一周,完成了祭祖,拜访了姑姑竺家、舅舅毛家、舅爷王家、还有常家的一些亲眷,常凯申就动身往苏州去了,一则要给陈洁如家拜年,二则看看寄居在妾室姚冶诚那里的二儿子常建镐。

这是安国第一次见到建镐。建镐比她小三岁,在读高小了,说句良心话,长得比她和建丰都强,是个很清秀的小孩。只是不怎么爱说话,给常凯申磕头还挺利落,跟安国就有些爱搭不理。他虽然比安国小,但是却不妨碍他拿眼睛上下扫着安国,显示出一种不屑的神气。

安国当然不至于跟他这种十年只见一面的熊孩子置气,自顾自地吃着果盘,旁观着常凯申把建镐的饮食起居和成绩都问了一遍,常凯申点点头,显得挺满意。他摸摸建镐的小脑瓜子,“好好读书,等你小学毕业了就到我身边去。”

建镐湿漉漉的大眼睛像小鹿斑比似得直眨巴,惊喜极了,惊叫道,“真的吗!?”他一把扑进姚冶诚的怀抱里,眼睛却目不转睛期期艾艾地看着常凯申,真诚地说,“谢谢爹!”

常凯申笑了,颇有一种慈父感得到满足的感觉。安国看着也忍不住露出了姨母笑。

他把建镐拉到怀里,站起来把他抱起来掂量掂量,笑道,“小伙子,挺沉的!”逗得建镐咯咯直笑。

刷完了慈父值,常凯申自觉满意极了,也亲昵地拍拍安国的头,左手拉着安国,右手牵着建镐一起去逛庙会,安国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当小孩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她和“父亲”离得这么近,常凯申倒是没注意,看她蔫搭搭的,只以为是累了。建镐倒是亢奋极了,上蹿下跳,不停地跟父亲说话。

等第二天分别的时候,建镐一大早就起来了,可是不说话也不玩儿,就坐在堂屋里等着。等到常凯申和安国起来了,四人一起吃完早饭,建镐像个木头人似的不说也不笑,跟昨天判若两人。姚冶诚叫他磕头他就磕头,叫他跟爹告别他就跟爹告别,连叫安国姐姐也叫了。

走到门口,常凯申跟姚冶诚说着一些钱上的事情的时候,安国看见建镐躲在堂屋的门后面,伸出半个头,一边偷看常凯申一边流眼泪。他突然发现安国的眼神,头刷得一缩,整个人就跑走了。

姚冶诚跟常凯申说完,探头转身一圈也没发现建镐的身影,又气又恼,向常凯申赔罪,“喔唷!这孩子太皮……”

常凯申也皱起眉头,摇了摇头,倒没说什么,“不碍事,建镐还小。”两人再客套一番,安国也说了“姆妈再见”之后,他就携着安国走出了屋门。两人在冬天的潮湿的小巷里向外走着,安国回头看,看见建镐扒在门框上呆呆地看着。她赶忙回过头,没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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