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黄埔后大约一个月,陈洁如收到母亲亡故的电报,匆匆返回苏州奔丧,去的太急,只是跟安国说了一声。恰巧第二天常凯申亦有事离开了住处,家里就只剩安国一个人了。
晚上,安国正在写作业,保姆吴妈敲了敲门,“常小姐……”
“嗯?请进。”安国从书卷里抬起头。
吴妈扭扭捏捏地开了口:“太太去的急,老爷又不在……有两件事却是得请示一下。”
“一则,太太走的时候没有留菜金,剩下来的钱只够明天再买点小菜,所以得支些钱。二则……前天是发薪的日子,因那时太太有事,我们不好提,您看是不是等老爷回来了帮忙说一声。”
“哦!”安国很惊奇地放下了笔,坐正了,“应该的。”
她拉开抽屉,点检了一下自己的零花钱,正准备掏钱,又多嘴问了一句,“那你薪水是多少”
“我是一个月四块钱。”吴妈连忙答道,又补充,“还有两个帮工的姑娘,一个切菜的叫阿贵,一个干零活的叫阿星,她们是每人两块钱。”
安国数了数钱,存下来的零花钱和压岁钱一共有差不多十五块,她干脆掏出十块钱,“拖延了几天,对不住了,你们拿去吧。”
“啊呀!”吴妈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又停住手,说,“我叫阿贵阿星来。”
阿贵阿星像是本来就在似的,忽然一下子就从门后面钻了出来,把安国吓了一跳。
她俩是广东女子的样子,眉弓高,显得眼睛大大的,也都笑嘻嘻的,用粤语强调向安国说了谢谢。安国把钱放到她们手里,感觉自己像发压岁钱的似的。
安国又说,“太太估计要走好一段时间,爹又不总在,之后做菜可以少做点。”
“这……”吴妈显出犯愁的样子,“往常都是做六菜一汤,两荤四素,老爷来不来都是这样端上的,要是削减了,老爷在了又没饭吃总不大好。”
安国思忖着摸了摸下巴,“那先做四菜一汤,等太太回来了再加回去。两荤两素吧。”
吴妈自无不可。
没两天常凯申风尘仆仆地回到长洲岛,察觉到菜少了,一问,点头不已,说,“你做的对,革命吃紧,正应该节俭些。”他风卷残云地吃完饭,放下碗,摸了摸光头,思忖道,“洁如要走好一阵子,这段时间就我来看你功课,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把成绩和作文拿来我看。”
安国感到头皮一阵发麻,陈洁如看她功课那只有一个字,就是“好”。安国成绩确实好,洁如从来不批评她,就是考得不好了,也是鼓励为主,那常校长嘛……
“跟我来。”常校长又示意道,安国屁颠颠的跟在他后面来到了常凯申的书房,这里她还从来没有来过,建丰也许来过?
常凯申先是从不知道哪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书桌的一个锁着的抽屉,里面放的全是光洋!安国一眼望去,至少有一百块!他拿了十块出来交给安国,说,“这是补你的。”又把钥匙给她,“我不在家有什么要急用钱的时候,你就自己拿。”
他拍了拍安国的肩膀,“你一贯懂事,是不是?”
安国咽了口口水,连忙答应。
他又说,“洁如不在,这地方也不好让佣人来。你下学之后就来看看收拾一下,看看笔墨是否足用,还有便条公文纸,要是不够就让下人去买。”又给她一个书房钥匙。
安国接住,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冒出了句俏皮话,“保证完成任务!”
常凯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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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安国在常校长眼中一直是背景板一般的存在。她出生的时候,常凯申已经不怎么回家,在上海搞些暗杀活动,去了上海和广州之后,安国也安安静静上学,从不跟他多说话,不像建丰调皮,她显得很内向。
只有从陈洁如和毛福梅口中,才得知这孩子“聪明”、“稳重”。看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常凯申也认可了这个说法,好像她真的“聪明”、“稳重”。
除了建丰,还没见她和谁亲近,朋友也有三五个,但是好的穿一条裤子的闺蜜却没有。这都是陈洁如走后,常校长才察觉到的。
黄埔的教学渐渐上了正轨,广州周围也暂时太平,常校长这个月终于有些时间来查看女儿的功课了。这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安国确实是聪明。算术、物理、生物一向都是接近满分,国文尤其突出——完全看不出是初中生的文章。最近国文老师要给校刊出个副刊,还叫安国把以往的作文送去挑选些填补稿件的不足。
缺点就是小楷写的不那么好看,软绵绵的。为人上太独,没什么朋友。
但是自安国掌管书房以来,再也没有笔墨纸张不合用的情况,文书也都分门别类的放好,比陈洁如在时还要妥帖些。
有时在外面聊到儿女,常凯申总是要说,“女儿到底是比儿子贴心。”
其实常凯申没接触过真正的乡绅大小姐,二代女孩多多少少都有些脾气,只是脾气大小的区别罢了,从小就没有伺候过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说早上和常凯申六点一起吃早饭就觉得没几个人能做到。除非是小妈养的懦弱惯了,或者家里是前清遗老规矩严,常安国这样在二代圈子里是十足反常的。
实则安国只把当女儿当成了一份工作罢了。
这天周末早上,安国吃完后放下碗筷正襟危坐,说,“爹,有件事我想请示下。”
常凯申停下筷子,“什么事?”
“我想学学骑马打枪。”
“这有什么,可以。过两天我给你找个老师就是了。”
没两天,常校长真的带回来一个年轻人,“先云,这是犬女常安国。”
安国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身量中等,白白净净,嘴唇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看着像个高中生。
常凯申又向安国介绍,“这是蒋先云,字……巫山,黄埔一期的第一名,正好最近考试告一段落,我就抓他个壮丁。”笑呵呵地看向蒋先云。
蒋先云也打量着安国。安国大概一米五左右,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个小妹妹。安国一笑,鞠了一躬,“蒋老师,您好!”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摆手,“叫我巫山就行。”
“巫山几岁?”常凯申问。
“我是西历1902年生的,今年二十二。”
常凯申点点头,又说,“安国十二,我托个大,你们就兄妹相称吧。”
安国想到自己要是叫蒋先云老师,那常凯申就跟蒋先云一个辈分了,这不差辈了?她尴尬一笑,赶紧甜甜地叫道,“蒋大哥。”
“欸。”蒋先云应了一声。
晚上蒋先云回到宿舍,宿舍里躺在床上的舍友们立刻就坐起来了。
“喂,巫山,校长的女儿怎么样,好对付不。”舍友A伸头问。
“听说还是个小孩子呢,怕不是拉着他玩泥巴!”舍友B戏谑。
“家有半斗粮,不做孩子王!”舍友C躺在床上,一手拿着书,眼不离书摇头晃脑地补充道。
“行了行了,话都给你们说了!”蒋先云大步走进来,坐到床边,一边脱鞋一边说,“一个个跟碎嘴娘们似的,小姑娘好着呢。”
舍友B赶紧缩进了床里,“我的天,你的脚够味儿的!”
蒋先云笑嘻嘻的,“臭脚熏臭嘴,正好!”
洗漱完,熄了灯,他回想起今天,本来他是不乐意去带小孩的,只是校长问到头上,他也没什么可推辞的理由。不过回想起常安国,没有想象中那么熊,倒是挺乖巧的,不像自己大妹二妹那么皮、又傻——不知道家里人现在在做什么,正是种早稻的时候,不知道家里种上了没有,弟弟妹妹乖不乖……没几秒,他陷入了梦乡。
安国跑了一下午马,可能是因为从来不运动的缘故,她不累蒋先云就也不停,晚上腰酸背痛,洗过澡总算舒服一些,披着头发在晾干。她咬着笔头琢磨今天的日记怎么写——常凯申要求她每天写日记,还要上交给他看。这个日记只好当成日报来写,而且还得加上点个人感想。
“民国十五年二月廿八日晴”
“今天是周六,父亲介绍了骑术和射击的老师蒋大哥给我认识,蒋大哥很年轻,人很和蔼,让我收获很多。今天可以骑着马小跑了,但是总感觉有些不稳。
蒋大哥说,是因为我下盘不稳,骑马身体太松,每日要扎两刻钟马步,把腿上的劲练出来,骑起来就轻松多了。回来后我试了会儿,站了半刻钟就坚持不住了,以后每天早上要早起一刻钟,先练起来。”
常校长批示道,“好。天道酬勤。”
课连上了几周,安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天的确实强健起来了,这天周末,笔墨用得快光了,一直拖着忘了采买,吴妈又告了假,安国便想着自己去大新百货买些。然而一出院门,就感到一阵不寻常的气息。门口的警卫多了一倍,还有军校学生列队向礼堂跑步前进。
安国站在门口有些踟蹰了。
常凯申匆匆下楼来,满脸肃杀,遇见她点了点头,道,“在家好好呆着,这两天就不要去学校了。”扣上帽子出了门。
一辆小汽车在门口急刹车停住,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下车来,和常凯申用力地握了握手,两人交谈几句,匆匆上车离开。
安国眉头紧锁,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还是返回了房中。
她满脑子问号,感到一直以来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太游离了?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外面春与秋。在书桌前呆坐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向书房,翻看了一阵常凯申最近的公函文告,感到毫无头绪。
窗外远远的传来学生们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只是远远地听不真切。
把东西都归位,她乖乖听话地回到房间,真的一周都没去上学,而这一周常凯申也没回家。幸好吴妈第二天还是正常返回了,还带了要买的东西,才不至于没有笔墨用。
还是这周末见到蒋先云,才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上周陈炯明在西关外面设卡,说要把黄埔缴械,所以紧急戒备了。”蒋先云解释道。
“谁是陈炯明?”安国忍不住问。
“陈炯明嘛,号称是广州政府的大元帅,中山先生北上之后就一直不老实,想铲除黄埔,不停地调兵遣将。”
安国点点头,一会儿,又说,“这么说,是早晚要打了?”
蒋先云沉吟道,“大家说当然是越晚越好,黄埔可以再发展发展,从容准备。但是校长也说了,有时你退让人反倒以为你软弱。所以也许随时会打起来。”
常安国眉头锁死了,她只知道黄埔军校很厉害,然而如今中山先生才北上不到一个月,“广东大元帅”就急不可耐地要动手了,黄埔军校在校生总人数才两千多,两千多排起队来虽然也把操场占得满满当当——但也就是一操场的量而已了。
何况黄埔才刚成立一年,一年能学个什么都还是两说。
蒋先云倒不怎么愁,挺轻松地说,“学了一年的书本知识,都学腻了,也该去真刀真枪的比划比划,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安国陪着尬笑了两声,闲聊完毕,继续练习射击和骑马。
第二周黄埔军校在校的三期学生就全军开拔,主动出击讨伐陈炯明,骑射课也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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