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在虞氏家中和虞家小姐相谈甚欢——全是虞小姐捧着她。从上海滩的掌故到谢星湖的八卦,虞小姐总是有话说。
回到张静江家,常安国大骇,凡是自己夸过的东西,从地毯到花瓶,甚至一个倒茶的小姑娘,都被送了来。在张静江家的客厅里堆成一座小山,扎眼极了。
这时候她才感受到点自己的炙手可热。
朱逸民打着扇子笑呵呵地问她预备怎么处置,没有一点自家客厅被弄得一团糟的不耐,常安国脸上火烧,只道,“全听您的。给您添麻烦了。”
朱逸民摆摆手,笑着说,“这有什么麻烦?你是我们家的干女儿,又是阿凤的女儿,我同阿凤一向要好,你在我心里和亲的没甚么两样。哪有嫌自己女儿事多的?”说着用扇子拍了拍安国的胳膊。安国只好呵呵笑了两声。
第二天第三天,大概是上海的商人寓公都知道常司令的女儿住在张家了,——或者以前也知道,但是革命军既入上海,那不能不更加恍然大悟起来。常司令住在旅馆,身边又都是卫士,等闲不好接近。但是常小姐住在张静江家,又是孤单单一个女孩儿,不正是攀附的好机会?雪片似的帖子往张家飞来,连张家姐妹也不胜其扰。
常安国心里觉得十分抱歉,着实是不想在这里寄居下去了。回到屋里就写了封信给父亲,请他多少想办法给自己换个清净的地方。
张氏姐妹倒有不同的看法,荔英是觉得安国也十八岁了,该是出来社交的时候了,劝她不妨挑顺眼的人家聚一聚,要是觉得上海没合适的朋友,往年在广东的同学也有来上海的,现在正是拉关系的好机会,人家心里一定感激。
蕊英却说,“小妹有任性的本钱,她冷呢,大家夸她除尘脱俗,她热呢,大家夸她长袖善舞。总之爱干嘛都有的夸,何必迎合他们。”
荔英板起脸,“是你自己不想出去应酬!”
蕊英捂起耳朵,“就不想就不想就不想!”说着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了。
安国笑了,在屋里打转,说,“我确实也不想应酬。”荔英稍显失望,但也点点头。
“但是上海滩我还真有一个感兴趣的人物,”安国笑了笑,抿了下耳鬓的碎发,“宋家二小姐。”
荔英也笑了,眼神却转了转,没有说话。她故作轻松地说,“换我我也好奇。”
安国坐下来盯着她,很期待地说,“那二姐可好给我安排?我也不想同她打交道,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暗中观察一下。”
荔英抿住了嘴,思索片刻,抚掌笑道,“有了!现成的的由头,再过几天是蕊英的十六岁生日,不逢整,本来说一家人吃顿饭也就算了,但是好好操办一下也没甚么。”
“那就拜托二姐了!”
几天后的聚会,来的宾客却远超预想中的人数。
有的人是想看看这位正值妙龄的常大小姐长什么样子;有的人是想撞木钟,常总司令炙手可热,要烧灶也得找对庙门;还有的人不明就里,确实是来给蕊英祝寿的。
张府一时人声鼎沸,连院里都扎上了临时的彩棚。
荔英蕊英和朱逸民手持酒杯在人群里穿梭、打招呼、说笑话,忙得要命。
张静江腿脚不便,倒是由常安国来推他的轮椅,和诸位党国要员打招呼。来的中年人不多,但都是张静江的朋友晚辈,有陈果夫、陈立夫等,虞洽卿等大佬虽然人没到,但也送了礼。
绕过一圈,张静江打发她去小辈那边玩,常安国苦着脸哀求道,“好伯伯,这么多人,我见了都喘不上气,让我溜了吧。”
张静江一向和蔼,也是一乐,“像你这么怕生的小姑娘,我还是头一次见。”就叫她推着自己去后院,顺便溜走。
蕊英眼尖,追了过来,不依不饶,“安国,可都是为了你才弄的这么大排场,你怎么先跑了?”
安国自知理亏,只好求饶。
蕊英塞给她一杯酒,“走,我带你去认识几个朋友。”
蕊英领着她钻进了一群聚在一块儿的人里,男男女女,都拿着酒带着笑在说话。见蕊英过来,大家的眼光直直地落到了安国身上。
蕊英还没出声,一位穿着浅色西装白色皮鞋的青年人就率先开了口,“这位就是常小姐了吧?”
“是,你怎么知道?”蕊英瞧了他一眼。
“不然还有谁能让我们大寿星亲自引荐?”那人笑嘻嘻地答道。一面向常安国伸出了手,“鄙人卢筱嘉,幸会幸会。”
常安国脸上堆笑,与他握了握手。
蕊英在一旁介绍道,“这位可是上海滩的大红人,为了捧戏子把黄金荣都给打了。”
卢筱嘉摆摆手,“老黄历,老黄历了。不过上海地界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有什么都可以找我。”
安国笑了笑,没出声,心想,这哪位?
穿灰西装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眼睛红红的泪汪汪的,见卢筱嘉说完了也伸出手打了个招呼,“张汉卿。”刚握完,他又打了个打哈欠,显得没精打采,说了句失陪就溜了。
“这是怎么了?”常安国问蕊英。
蕊英打了个哈哈,“小毛病,小毛病。”
圈子里的穿旗袍的姑娘一跺脚,怒道,“这个peter!”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又调整表情,看了看安国,颇为复杂地轻声说,“宋美龄。”
安国仍然堆着笑,与她握了握手,却感觉手上滑腻腻的,不知道是自己紧张得出汗还是她。
圈子里的气氛一时一窒,一个梳着卷发的姑娘不明就里,冒冒失失地出声,“怎么了都愣着?是咱们宋小姐太美了,把常小姐都惊艳了?”还自顾自地捧场笑了几声。大家也各怀心思地笑了几声。宋美龄正待开口,卷发姑娘又打断道,“我叫唐懿莹。”伸出手来跟常安国握手,安国也不想和宋美龄搭话,便对大家抛了个歉意的眼色,顺势抽身和唐小姐聊天去了。
唐懿莹是溥仪的弟弟溥杰的妻子,说起来也是个王爷夫人,话极多,从蕊英手上抢过安国,就突突突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听说安国是10年生的,惊讶道,“阿玉也是10年生的,你们都是小妹妹了。”
原来这个大杂烩的生日会上还来了几位电影演员,阮玲玉就是其中之一,她这次是作为路人A的女伴,同时她也是唐懿莹力捧的小花之一,去年刚刚上映了处女作《挂名夫妻》。
安国对默片虽然不感兴趣,但是却听说过这个名字,阮玲玉也正当十八,相形之下安国确实有自惭形秽之感。但她长得真是漂亮,而且不像大家庭的小姐太太说话那么有微微的攻击性,性格软绵绵的,安国倒是乐意听她说话。说些如何拍电影,和谁搭档的事儿,即使人都没听说过,也不妨碍她欣赏美人说话。
这边张学良回来了,却是精神焕发的样子,安国大敢疑惑,阮玲玉解释道,“张公子有烟瘾,大家都知道的。”
安国吃了一惊,“他去抽鸦片了?”
阿玉摇摇头,细声细气地小声说,“听说现在张公子瘾大了,要打针才行呢。不过打完针就好了——张公子?”
张学良走到她们面前,“阮小姐”,倒把阮玲玉吓了一跳。
唐懿莹也道,“干嘛呢,别把我们阿玉吓着了。”
“这不是刚刚没跟常小姐好好认识,要想你们阿玉借一借常小姐嘛。”他笑嘻嘻地说。
常安国上下一打量他,长得还凑合,就是说话一股东北大茬子味,她歪歪头,“你叫Peter?”
“常小姐怎么知道?常小姐也有英文名么?”张Peter大感意外,摸了摸头。
常安国挺瞧不上吸毒的人,转头看了看阮玲玉,阿玉不敢接话,只巴巴地看着他。常安国只好答他,“我可没有,我是个乡下人。”
张学良一阵大笑,笑完了咳嗽好几声,才道,“真的吗?我不信。”
常安国扭头盯着他。
“唉,好热呀。”她自说自话地用手扇了扇风,旁若无人地钻了出去,把张学良晾在了一边。
唐懿莹愣了一下,眼光来回扫视着,忽然大笑,“常小姐还是个小孩子呢!”
张学良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挺自然地又向阮玲玉搭起话来。
常安国颇为气闷,心想,这些鸟人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这功夫去外面跑两圈锻炼下身体也划算了。不过终于见到了宋美龄,那细细的眉毛,多情的眼睛,确实是个美人,又那么优雅有风度,怪不得能把土包子老爹拿下。
她趴在阳台上看华灯初上,听见屋里院内开酒的欢呼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想,这张公子,不会是因为太无聊才去吸毒找乐子的吧。唐懿莹呢,一双眼睛兴头头的,像探照灯似的。宋美龄,转眼要当自己第三位后妈。卢筱嘉没听说过,但是那油头,苍蝇站上去都打滑。
只有同龄的阮玲玉长得漂亮声音又好听。
“好日子,你这小姑娘倒看着不开心。”宋子文突然出声。
宋子文既是宋美龄的哥哥,也是武汉政府的财政部长,和安国在长洲岛时就有过几面之缘,这个时候出现在上海,估计也是来找钱的。他坐在对着阳台的扶手椅上,半开着两颗领口的扣子,散着酒气,似乎有些喝多了。
安国被他吓了一跳,扭过身来看他。
“我看你好久了,一个人在那唉声叹气的。常总司令进了上海,你的日子不该过的蒸蒸日上么?怎么好像吃了败仗似的。”他扯了扯领结。
“你们家不是清教徒么?怎么还喝酒呢?”常安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是覆水难收,强自镇定地把眼神转向别处。
“呵呵呵呵呵——”宋子文从嗓子眼里冒出一阵讥讽的笑声,“你和老常真是一个样,暗搓搓的,还瞎打听什么了?”
安国的脸刷的红了,她虚张声势又有些委屈地反驳道,“还不准人打听打听自己后妈?”
宋子文的脸色骤然也变了,刷了浆一般沉下来。他垂下眼神低低地哼了一声,摇了摇头,“没谱的事,反正我绝不允许。”
他抬眼看了看常安国,“常司令对革命是有功的,这我不否认。但是军人不能蜕变成军阀!军人不能离开政府!他追求二妹是揣着什么心思大家都清楚,我宋子文第一个不答应!”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大了,又或是常安国的错觉,厅里嘈杂的交谈声几乎短暂停顿了一拍。
常安国握着阳台栏杆的手有点发抖,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宋子文这样的部长级高官正面对线,她担心自己给父亲丢了人,更想知道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父亲一定会娶到宋美龄——可自己打心里并不希望来一个比自己只大十岁多的后妈。
她看了一眼人群中,试图找到宋美龄的影子,短暂的搜寻无果之后她笑着望向宋子文,“看您说的。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吧。我是小辈,听不懂您的话。”
像躲开张学良似的,她又施施然径自离开了。
安国的手心里滑腻腻的,她闻了闻,还有铁栏杆冷冰冰的金属味道。她不敢大声叹气,只小声从嘴里呼了一口气。穿过人群,这次她直接躲到了自己屋里,漫不经心地泛着复习材料,又掀铃让下人准备洗澡水。
一晚上尽听了些父亲花边新闻和沪上这些二代圈子里抽大烟玩女人的事,她心里想着。虽然是自己好奇,可是就像游泳憋气似的,一猛子扎下去的时候新鲜,要憋着气游泳可就不那么痛快了。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还好有自己的房间可以躲个清净。
砰的一声她的房门被撞开,蕊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在这儿呢!可算找到你了!”
安国本来想发火,看见是蕊英又不好说什么,蹙着眉头的样子也挺吓人。蕊英很兴奋,看她这样嘟起嘴来拉着她的手撒娇,“别这样嘛,要切蛋糕倒香槟了!过会儿就散了。”向她吐了吐舌头,“大家都问你到哪儿去了呢。”
安国终于想起这是蕊英的生日会,还是应她的要求办的,也不好再拉着脸,一边跟着她走着,一边调动起僵硬的脸部肌肉,做出笑容来,“生日快乐呀蕊英。”
蕊英笑眯眯地回望她,忽然凑过来在安国耳边悄悄地说,“谢谢你,安安。”
安国还在摸不着头脑,她们就走到了二楼楼梯上,一楼厅里的人都能看见她们了。蕊英扯过不知道那里摸来的手杖敲了敲栏杆,铛铛几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安国觉得不该抢寿星的风头,悄悄地撒开了蕊英的手,站到了她身后几步的位置。
“寿星来了!”“蕊英来了!”底下的人起哄道。
蕊英伸出手杖笑着往下压了压,“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兄弟姐妹,还有好朋友们,过了今天,我就二十啦!”她的脸上染着兴奋的潮红,“我没有什么废话,切蛋糕!倒酒!”
她亲手接过了一瓶香槟,使劲摇了摇,砰的一声瓶塞飞了出去,蕊英大笑着,气氛也在这时候达到了**。
安国鼓着掌,笑着打量蕊英,突然觉得这场聚会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蕊英喜欢。荔英拿着一杯饮料,碰了碰安国,也笑着,她解释道,“蕊英是我们几个里最喜欢热闹的,可是家里姐妹这么多,怎么可能次次、个个都大办?这次也是难得,难怪蕊英这么开心了。”
安国附和着点了点头。荔英看着她,捏了捏她的手,“朱夫人不是我们的亲妈,你知道吗?”
安国怔住了,她还真不知道,也真没看出来。朱逸民和几个姐妹之间虽然有些客套,但也不乏亲昵,只是看着年轻,她还当是保养的好。
荔英笑了一下,“所以说这没什么,谁家里不是这样的?你真不必太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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