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羊岛已经两周,丽姬娅号平安穿过了邦妮礁,德莫岛近在眼前。
附近海域细碎的礁石颇多,虽不至于让船体撞烂进水,剐蹭就难免了,大副对触礁的担忧远大于被海盗埋伏,于是他和我商量后又重新打开了远光灯。那盏灯太耗燃料了,但有了那足以照亮几海里的光源,船员们工作时都轻快不少,我也久违地看到了船员们那惨白得几乎能看清血管的皮肤——不健康,但比绿光灯下那苔藓色好多了。
我不放心舵手的操作,他对这片海域没有我熟悉,所以我值班的这段路程一直亲自掌舵。舵手百无聊赖地靠在操作台上,问我:“船长,你转弯穿过那道夹缝时简直就像你在几海里外就预判到似的,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
“只要慢慢拉调速杆就好了,你总是太急,死亡侨民都得被你折腾得吐到棺材里。”
“我已经尽量开得很稳了!”他埋头吃了两三块餐盘里的蘑菇饼干,突然又问,“话说,船长,你做梦了吗?”
“最近没有。怎么问我这个?你做噩梦了?需要和我聊聊吗?”
“不,不是,我就是好奇。我问了好多船员,我们都做了相似的梦。梦见了雪,不是沦敦的泪雪,是真的冰冷冰冷的可以用舌头舔的雪,有些人还梦到蓝绿色光带的在伪星间颤抖,很美丽的光,就像天上的海浪一样。”
“那是极光,是地表的一种磁场现象,你们应该是梦见了北方的光景。”
“船长,我想这么多人都梦见了,或许这预示着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听到钟声了吗?”
“呃……好像有几个人听到了。但他们不确定那是‘钟声’。”
寒意从我的脚底窜上了指尖,变速拉杆都差点脱手。时间上没错,可能过几天大副就要崩溃地和我说他反复梦见北方的礼拜堂的事了,但是为什么船员们也梦见了?不……或许最开始梦见钟声的人是我才对。
那个礼拜堂简直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我想我是憎恨那地方的,我从那里学到了丰富的知识、享受了汁水丰沛的美味,在绝望之时得到了帮助,他们对访客的礼节和慷慨无可挑剔——但我憎恨他们,憎恨他们念诵的经文教义。我曾经从那里得到的一切都随着时间腐烂,最后只剩下罪恶和悔恨,他们不主动参与任何事,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是他们会给你“选择”。
所谓的“选择”,有时却是唯一的办法。
我说:“梦预示着命运,我想风暴神或许在指引我们去往北方。”
舵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在换班铃响起来之前,瞭望员探测到了德莫岛的边缘。我穿过礁群,靠近了陆地,远光灯很快就照到了德莫岛那庞大又密不透风的真菌“雨林”。比沦敦的皇家伯利恒酒店都高大的真菌柱盘根错节地生长,粗大的菌丝像藤蔓又像蛛网,缠绕在菌盖与菌柄之间,有些真菌品种会发出绿色或蓝色的幽光,有些不会,真菌孢子像黄绿交织的迷雾一般笼盖整座岛屿。
这片黑暗的真菌雨林并不是死气沉沉只有蘑菇,颤抖的菌丝和偶尔的嚎叫声证明这里除了蝙蝠和真菌虫外其内应该有其他动物,至于这些动物有没有被真菌寄生我就不清楚了,或许那些发出怪响的“动物”正是被寄生后的工人或者他们的尸体。北侧是德莫岛人迹罕至的地带,钢铁与苦难公司的伐木机在德莫岛南侧浓烟滚滚地运行,这些真菌柱的菌柄已经高度纤维化,质地柔韧可靠,在地底成为取代木材的不二之选,伐木厂成吨地加工“木材”运输到沦敦甚至钢铁共和国,但砍伐速度远远不及真菌繁殖的速度。
“我们……要在这里停靠?”舵手声音有点颤抖,显然他对这座雨林十分发怵。
看他的反应我没忍住笑了:“当然不是在这边,我们得绕一圈去南边的钢铁与苦难公司的伐木厂,去找他们的代理人。”
钢铁与苦难公司,简称I&M,所有者是“钢铁先生”,领主之一。领主们是回声巴扎的使者,一群披着斗篷的神秘又高大的怪胎,在等级森严的大锁链上,它们远比人类要高等得多,长生不老,在崇高天野中肆意飞行,且拥有非同寻常的魔力——但这与我暂时没什么关系。德莫岛I&M的代理人只是个普通人类,他有着公司职员的谨小慎微、社交花的兴趣、贵族的排场,但对访客十分友好亲切。虽然在I&M的地界拥有豪宅、仆人和优渥的待遇,可他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回到沦敦。大概是工人们那副样子让他感到不安,他害怕自己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他也得因为吸入过量真菌孢子变成“蘑菇人”。
如果这些工人提前知道德莫岛的木材加工厂是这样的炼狱,估计没人愿意来。相比较沦敦港口工业区“火焰先生”的公司肆意排放的有毒废气和废水,这里在危害性上更明显也更干脆,对沦敦人来说工业污染带来的沉积性质的后果远不及尼斯的大自然带来的突变可怕。
我绕了一圈来到南方I&M的港口停泊位,港口闲着的工人们看到丽姬娅时目光带上了一点期盼,丽姬娅不是他们熟悉的那种I&M的大型运输船,也就是说——他们有机会乘坐丽姬娅离开这个真菌地狱。他们大部分不敢偷渡,只会恳求我带他们离开。我想带走一两个有基础机械知识的工人,工程师的就更好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得和代理人见一面,除了出于礼貌,我还有海军部的任务在身——代理人就是海军部的情报接头人。
我在临行前嘱咐船员们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本来我想带上大副一起去和代理人用餐,但他应该还在睡觉,我就没打扰他。披上船长制服后,我离开了丽姬娅,在几个I&M中层管理人员的带领下来到了代理人的办公室。
他就像“过去”那样自来熟地和我寒暄,询问我的目的地和停靠的意图。在我暗示海军部的委托后,他独自带着我参观他的豪宅和植物园,一边走一边把汗国船只最近的动向告诉我,他提到了几个战舰的名字和人名,我都一一记录下来,这些细节每一次都稍有不同,我也因此知道我的重生并不是纯粹的重来。我们在他家的玻璃阳台用了下午茶,全都是真菌,真菌点心和真菌茶,但是味道却非常不错。我看着玻璃外的雨林,或许是高度问题,这里和在海面上观测完全不一样,真菌柱自带的黄绿色荧光如同地表清晨的朝阳透过菌丝和伞盖的缝隙洒下来,大大小小的圆形菌盖在视野外蔓延,颇有一种朦胧安宁的美感。这层玻璃牢固结实,人类只能被囚禁其中受其保护,不过处在如此高的位置,玻璃中的盆景反倒是这片雨林了。我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提到了能否在他这里补给。
“你可以带船员们去收集那些真菌,大部分是可食用的。但是我没办法确保你们的安危,只要不太深入那座雨林,一般情况下不会有问题。”他措辞一下子谨慎得好笑,像免责声明似的。
在我感谢他的接待准备离开时,他还有些恋恋不舍,问我能否多跟海军部的人求求情,好让他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沦敦。看着他那可怜的表情,我也只能先答应他,我想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无用功,海军部需要他待在这个位置上,除非尼斯的局势有巨大变动,否则绝对不可能把他调走的。
就在我回到港口时,正巧碰见大副正在渡板上和两个伐木厂的警卫谈话,他这么快就睡醒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他那为难的表情估计是遇到麻烦了。我快步走过去挡在他和警卫之间:“大副,这是什么情况?”
大副看到我表情一下子轻松下来:“抱歉,船长,我只是想去找您。他们不让我离开船,既然您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除了大副,已经有不少船员跑下来参观德莫岛,德莫岛通常情况是不会阻拦访客的,毕竟伐木厂没什么值得藏匿的资源和技术。我转过头看着两个表情略带嫌恶和恐惧的警卫,他们不让大副离开船的原因便十分明显了。
“两位,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已经和代理人商量过了,他允许我带着船员们进入真菌雨林进行补给,这样拦着我的大副做什么?”
“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他这种受诅咒的人会带来厄运的!”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警卫试图说服我,“我们昨天失踪了四名工人,现在员工们人心惶惶,放这种怪胎进到厂区里会更加激发员工们的恐慌。代理人允许你进行采集,但是你也不是非得带这位下船不可!”
“哪怕他真的会带来厄运,那先迷失或者死亡的也会是我们这些水手。如果我们真的有人死了,就把这当成平息真菌之母愤怒的献祭吧。这不是正和你们的意?”
两个警卫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大副有些紧张地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低一些,靠到我耳边小声说:“船长,没必要这样,我在丽姬娅上等着就行。我只是担心你……”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也小声和他说:“我知道,但你不想和你家孩子一起去雨林里逛一圈吗?说不定会遇到它的同类呢。大副,陪我走吧——我需要你。”
“……”大副耳朵一下子发红了,他抿了抿嘴,视线有点躲闪,“船长你这么说,我……”
“不愿意去吗?”我笑着问他。
“不!当、当然,我愿意和您一起去!”他急忙回答。
我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扩大了。大副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转头看向两个警卫,掩饰般咳嗽了一声,语气生硬地对他们说:“你们听到船长的话了,代理人允许我上岛,你们两个拦着我又是听了谁的命令?走,叫你们的上级过来谈谈,我想知道德莫岛上到底有什么规矩必须要把我拦住。”
见大副态度反转,两个警卫闷声不吭,我知道他们实际上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面子又挂不住。我扮红脸安抚了他们几句,他们便也放弃了,不过临走前还是嘴硬地警告我们“后果自负”。
能有什么后果呢,最大的后果就是被真菌寄生脑袋不清醒食欲不振四肢麻痹几天,而大部分真菌被海水泡时间长了就死了,这也是为什么真菌在船只和灯塔上繁殖不起来的原因。我过去每次来到德莫岛都会带领船员在安全地带采集食用菌装满仓库,蘑菇虽然味道寡淡,但至少能填饱肚子。接下来的航程将会非常不确定,或许没有时间回沦敦补给——我可不想再把船员们逼到吃人的地步了。
我带着船员们准备工具时再三警告他们不要远离群体深入雨林,在我详尽地描述伐木场员工失踪事例和被真菌寄生变成行尸的传闻后,本来兴高采烈的船员多少有些战战兢兢,但毕竟有我和他们一起采摘,他们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几乎不用往雨林深处走,这里几乎遍地都是可食用的真菌,哪怕土壤中都布满菌丝,踩在上面的触感比正常土壤更有弹性。不过更多时候我踩不到土壤,只会踩碎一堆五颜六色的菌盖,这些都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新芽。每天都有工人负责清理周边地区,如果放任不管,第二天它们就能长到人那么高。在真菌雨林中行走如同在厚雪堆中走路一般艰难,但是采集工作非常顺利,基本上十分钟就能装满一背篓。负责装箱和递送的船员比采集的反而用时更长。
“船长,您说的那些是真的?我觉得这里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危险。”大副一直握着佩刀站在我旁边,他神经紧绷地观察着周围,站在他肩头的真菌虫靠着他的脖子,也像它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如果它掉下去估计没人能看出来它和普通蘑菇的区别。
我从树干上剥下一朵夜光菌,递到大副面前:“当然是真的。大副,你看。”
发着蓝光的细小孢子从菌褶间散落,顺着风如同一层薄纱一般缠绕菌柄和我的手指,我晃了晃菌柄,这些发光的粉末便随着我的动作散开。
“处在这充满孢子的环境中,体质差的人几个小时皮肤就会被菌丝钻透长出蘑菇,这里的真菌繁殖速度超乎寻常的快,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能拔掉,但也有完全被菌丝侵蚀的例子。水手相对工人更加安全,因为高浓度的海水会杀死真菌。不过别离喷发孢子的蘑菇太近,虽然把大量孢子吸进肺里不致命,但会咳嗽很久。”我把夜光菌扔掉,拍掉手上的粉末,“大副,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采蘑菇?学会享受岛屿上的一切,不管是乏味的还是危险的,就像你享受大海死寂与惊涛骇浪一样。这也是海上航行的一部分。”
大副表情依然困惑不解,他收起了佩刀,开始掰下可食用的寄生菌放到背篓里,他动作很熟练,他说:“对不起,船长,我还以为能和您一起在这片真菌雨林中探险,但没想到真的只是进行采集工作……简直就像羊岛的农场一样。在来到丽姬娅上之前,我只能在采摘期做这种无聊的工作,没日没夜地采集蘑菇,采摘后的清洗工作也是我们负责,做上一个星期也就能拿到一回声,有时累到直接倒在地里,睡一觉醒来鼻子里也会长出来蘑菇……但您说的对,获取食物和适应岛上环境也是水手的必备技能,这也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接受。”
看着他略显沮丧的模样,我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在海上劳作过久的船员们对采蘑菇这种事都兴致勃勃,我只是想让大副放下船上的事转换一下心情,但没想到他不光不感兴趣,这还让他回想起羊岛上那段糟糕的日子了。
是我失策了。
我拍掉他手里的蘑菇,搂住他的肩膀强行把他带到远离船员们的地方,他表情有些困惑,但身体顺从我的动作,完全没有初遇时的僵硬和抗拒,这很好,我放开他,速度变快了一点,他笨拙地在小腿那么高的蘑菇堆里踩来踩去跟上我,肩膀上的真菌虫吓得用菌丝勒紧了他的脖子。我转过头笑着催促他,他换了一种方式,直接踢开蘑菇跟上我,跑了几步就拉住了我的手。他这么一折腾得头发上脸上都沾满了发光的粉末,我没忍住笑起来。他抬起头看着我,也笑话我:“船长,你浑身都是孢子,像个雪人似的。”
“是吗?”我放开他,把脑袋上和衣服上孢子都拍下去,“上帝保佑,我想我们俩回去都得咳嗽很长时间了。”
蘑菇蘑菇蘑菇!其实海泽的蘑菇地位相当于麦子,是主食而且可以酿酒,船长喝的主要是蘑菇酒,也有红酒和白酒的区别[可怜]葡萄酒要么是沦敦掉下来时就有的,要么是从地表运来的(是的,其实有运河可以通往地表,而且地表正处在二十世纪初期马上就要一战二战了,但是目前大部分出场人物的都是土生土长的地底人对地表没什么感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