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训斥

安声脚步飘飘地跟着左时珩去了书房。

左时珩进屋后往右走,到平日歇的那张软榻旁站定,榻尾置了个架子,上面挂着几件常换洗的便服。

他平日衣着大多颜色淡雅,浅青,灰蓝,月白等,唯有官服加身,才是一袭绯红,艳丽张扬,却十分衬他,连气色都好上许多,实在是传说中面若冠玉,举世无双的状元郎。

而脱下象征权力品级的官服后,换上清冷雅致的常袍,却更显出他本人的柔和温润来,像一块美玉。

安声见他自顾去解革带,忙尴尬转身,正巧这时左序拿着两篇文章进来,唤了声“爹爹”,左时珩一应,安声跟着下意识回头。

左时珩已脱下官服官帽,里面却还有一身贴身的白色中衣,阳光透过窗棂静照,他背对着站在光下,显出模糊的宽肩与腰身来。

他本就生得高,又挺拔,虽因病弱消瘦了些,一副骨架仍是优越。

他抬手取下架子上一件烟青外袍时,似要往门口方向侧眸,安声瞬间心虚,立即将脑袋转回去,佯装淡定地问了声:“好了吗?”

左时珩虽未转首,余光却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边不由浮起浅笑,干净利落地换完。

“好了。”

安声这才松了口气,心内腹诽自己总着眼于他的美色,真是很不沉稳。

左时珩走过来,接了左序递上的两篇文章,未看,却先笑道:“安声,我们各自看一篇吧。”

“我吗?”安声心里叹气,慢慢走了过去,心道人果然不能撒谎,因为圆谎太麻烦,不圆的话又太没面子。

不过八岁孩子的作文应该难不到哪去吧。

她如此安慰自己,便拿了一篇准备认真赏读。

文言文……

左序小声对她道:“娘亲,你这篇题目是取自《礼记》中的一句‘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爹爹那篇是‘原浊者流不清’。”

《礼记》,安声轻叹,她知道礼记,礼记却不知道她。可能语文有学过其中的文章?她完全记不得了。

便是这四句,她理解起来也有些困难,何况是评一篇以此为中心论点的文章。

书房内立时静了下来。

左时珩看得很快,眉峰微微蹙起,左序简直紧张到不敢呼吸。

他拿着文章行至案后,因桌上无墨,便用朱笔批了,招了左序过去,佳处褒,错处改,不偏不倚,整体虽不大满意,却也语调温和地肯定了一番,说以他如今水准,尚可过得去。

待两人说完,左时珩目光便落向安声这边,严肃的神色转为松弛,眉间眼底尽是笑意:“看的如何?”

安声双手持文,诚恳递上:“左大人,我看不懂。”

“看来这篇很难啊。”左时珩语气认真,可安声总觉得他依然在看破不说破的调侃。

安声羞赧:“是我水平有限,我一个学士看不了秀才的文章。”

左序震惊:“娘亲是大学士?”

安声:“的确是大学,也的确是学士……但不要连起来。”

左时珩听罢低笑着,用朱笔批改起来,才看了几句,忽然眸色一凝,笑意散去。

他看向左序,笔尖顿住:“这篇是你写的?”

左序呼吸一滞:“……是。”

左时珩不语,搁下笔,向椅背上靠了。

他静静望着少年,右手手指在文章纸面上轻敲,又问了一遍。

“左序,这篇是你写的?”

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一双眼犹如点漆,让人莫敢直视。

左时珩不愧是久居高位,无须多言,便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气氛骤然紧张,房中静到针落可闻,连安声都不由身体微僵,心跳加速。

她恍惚记起儿时课堂上挨训的自己。

班主任严肃问:“作业呢?”

她说:“没带。”

班主任又问:“没带还是没写?”

她抠着手,不敢说话。

先前还在安声面前表现得成熟稳重,连哭都要偷偷背过身的少年,这会儿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的无声掉落。

他无措地站在父亲面前,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左时珩收回视线,在文章上又扫了一眼,语气依旧平静。

“去把左岁叫来。”

左序泪眼婆娑地望向安声,抽噎不停。

左时珩难得严肃:“没人能帮你,现在就去。”

安声不得不在此时做点什么来履行承诺了。

她双手扶住左序的肩膀,将他僵在原地的身躯往自己这边带了几步,轻声说:“下次做不完就只做一篇好了,骗人不对,先跟爹爹道歉。”

左序哽咽着:“爹爹……对……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左时珩面无表情:“这是原则问题,学问不端,品德有亏,错在自身,与我道歉无用。”

安声从他桌上将两篇文章抽回来,放到左序手上:“去找岁岁吧,你们自己反思一下,这里交给我。”

左时珩看向她,欲言又止。

左序有些不敢,但见父亲并未出声阻止,便战战兢兢地走了。

他一走,安声也松了口气。

左时珩手蜷了蜷,摇头。

“安声,你不应这样偏袒。”

安声说:“我虽然不是他真正的娘亲,但也不是无故偏袒,我是有原因的,只是不能告诉你。”

“又是你们之间的小秘密?”

“对。”

左时珩望向她,片刻后无奈笑了笑,神色也转为柔和。

“罢了,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你的理由总能说服我。”

安声双手扶住桌沿,隔着桌案向他稍稍倾身。

“不过左时珩,我还是想温馨提醒一下,人是铁,饭是钢,不要在饭前凶孩子,这样会很影响他们的食欲。”

“我……很凶吗?”

“很凶,你喊他大名时,我都跟着不敢呼吸了。”

安声未扎起的长发滑至身前,轻轻摇晃,左时珩捏住掌心,方克制住替她挽起鬓发的冲动。

他转头去瞧铜壶滴漏,分走心神:“的确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你的食欲方才受到我影响了吗?”

安声道:“我已经长大,不怕影响。”

“那便好,走吧,我们去吃饭。”

左时珩全然恢复了原先的温和,那股令人心悸的威严消散一空。

安声扯住他衣袖:“左时珩,待会儿在饭桌上也不要训他们,让他们好好吃饭。”

左时珩笑道:“好,听你的。”

左时珩虽是个言必信诺必行的君子,但因此事到底还是对阿序岁岁影响不轻,两人都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夹着面前的菜。尽管安声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也收效不大。

原先还不舍得离家的左序因做错了事,不敢面对爹爹,便也不提要安声送了,饭后收拾了书箱包袱,随管家乖乖坐上了去书院的马车。

岁岁则是主动来找爹爹道歉,左时珩虽因答应了安声,没再训斥责怪,只照例认真改完了她那一篇,让她拿回去看,但岁岁还是掉了眼泪,哭得让人心疼。

一向疼爱女儿的左时珩在这种问题上没有让步,垂眸问她:“哭是觉得委屈吗?”

左岁摇头:“是觉得做错了事,让爹爹生气。”

左时珩这才语气缓和,用帕子给她拭泪。

“谁都会犯错,有错就改,爹爹不会生气。”

左岁认真点头,说娘亲教过这个道理。

这话让安声想起那封信,每位家人都在认真对待“安声”,从来没有一刻忘记她。

午后她陪岁岁说了会儿话,等她小憩后,她便又回到书房,同左时珩商量起昨夜未说完的“正事”。

左时珩是个极细心之人,很多事与她说的简单明白。

介绍了成国公府的荣荫,家族,又说起几位当家人的性子,还顺带提了些常去参加这种宴会的达官显贵。

后来他说阿声不怯这种场合,第一次随他进宫赴宴时,便敢直视圣颜,面对群臣亦是率真大方,比他还要从容。

当今圣上当年尚未登基还是太子,先皇病重,太子代为主持殿试,后钦点他为状元,宫宴后,又特意邀他们夫妻二人进内廷叙话,彼时的太子妃十分喜爱她,说她与众人不同,言谈举止间不流尘俗,又赞她在许多事上的见解独特,让她耳目一新,要她日后多进宫陪她闲聊。

在京不过五年,安声便有多位手帕之交,譬如刑部尚书陈大人的夫人,工部左侍郎张大人的夫人,还有永国公府以及荣安侯府的夫人小姐,也都与安声私交甚好。

左时珩笑起来,语气也一并温柔:“凡是与阿声相处过的,没有不喜欢她的。”

安声默默听着,心道难怪左时珩这么念念不忘。

她觉得自己应当做不到那个份上,她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世界,虽说对许多事好奇大于害怕,但好奇心褪去之后,这终归是个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

她无意闯入,是异类,她甚至会在睡前胡思乱想,自己有一日若是被人发现穿越者身份,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被当作异端邪说烧死。

她还会想,那位“安声”去哪儿了呢?她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还是被这个世界“清除”了呢。

安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

与左时珩聊完,对这个世界认知更多一点点后,她反而有些后悔撺掇左时珩带她一起赴宴了。

或许待在这座宅邸里才是最安全的,直到她找到回去的办法。

她叹了口气。

真是太荒诞了。

与左时珩约定的明明是“安声”,为何在云水山左时珩见到的却是她呢。

左时珩定定望着她,长睫敛着眼底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爱意。

她坐在那儿,看起来很无措,仿佛那天在云水山一样。

何时他才能放肆地牵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再告诉她,他与她说的每一件事,从来不是别人,都是她。

“安声。”他轻唤。

“嗯?”她抬起头。

左时珩忽然问:“刑部的陈尚书是《大丘律》主要编纂者,你猜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安声懵懵摇头,左时珩思维跳跃地真快,怎么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他叫陈律。”

“陈律。”安声念了一遍,蓦然笑出声,“他应该叫陈律师。”

左时珩一本正经:“嗯,他也在受邀之列,明日我们见到他时,可以礼貌询问,问他有无兴趣改个名字。”

安声被他逗笑,方才一堆的胡思乱想瞬间抛至脑后,又重新期待起明日的赴宴来。

“左时珩,做你的同僚也挺辛苦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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